安的告诫不可能立即生效,守法公民的习惯并不容易丢弃。
他们压根不会去主动寻找这座城市不可见的阴影部分,光是日常的集市已经足够让两人眼花缭乱。
诺埃仅仅算个边境小城,可再差的街道也比路标镇热闹些——至少店铺零零星星的小镇不可能有如此汹涌的人流。
河卵石铺就的道路上不时有商队策马经过,空气中混着马粪味儿、汗臭与刺鼻的香料气息。
随着气温上升,商人们不愿再出售熟食,热油脂的香气远远不如水果腐烂的古怪甜味儿浓。
奥利弗挑了个好地方,面包店中散出的面包香气盖住了集市上过于浓重的味道,遮阳布投下的阴影把毒辣的阳光隔开,把他们从过于喧闹的集市中划了出来。
尼莫掂掂钱袋。
他只知道曙光酒馆这么一个地方,还是拜奥利弗所赐。
现在他彻底没了主意——阳光把空气都烤得扭曲不止,就算尼莫现在已经不再惧怕炎热,也不意味着他愿意把自己扔到烈日下暴晒。
他沉默地把背包系带松开,将袋口扯得更开。
尽管可能性不大,他有点怕巴格尔摩鲁悄无声息地闷死在里面。
而同为无趣的资深成年人,奥利弗显然也没什么探险的积极性。
他把自己整个人往阴影里贴了贴,好离那片阳光远点。
街上的市民们对此早有防备,头巾和插着野鸟羽毛的帽子随处可见,两个露着脑袋的青年甚至谈得上显眼。
集市靠着条河,面包的香味中混了点水腥气。
尼莫绕到成排的店铺后面——临河的一侧也开满了小店,狭窄的步行道被建筑的阴影遮盖,甚至透出丝凉气。
他一眼便看到了藤蔓包裹的小酒馆,与装潢正规而大气的曙光不同,它的小破招牌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老板在店口搁了块巨大的人鱼冰雕,八成还附了不融的法术,它散发出的寒气清爽而舒适。
两个人逃难般冲进店里。
可能因为刚过饭点,店里没几个人。
尼莫挑了房间里最角落的那桌,然后把自己和背包一同塞进角落,摆出副要在这里赖上一下午的架势。
奥利弗摇摇头,坐在了他的对面。
酒馆内部也称不上什么新世界,和外头的小招牌破旧程度相当。
唯一特殊的是,它的一整面墙上贴满了文献和画像。
内容全部是关于——锡兵。
尼莫确认了下背包内鹦鹉的死活,接着把它连包一起搁在地板上。
看来老板是锡兵的忠实拥护者。
有眼光,小伙子。
大胡子男人拎着两个巨大的木制酒杯走近,把它们重重放在他们面前。
木杯里透出淡淡的酒香,冰块碰撞出悦耳的清响。
现在的年轻人知道锡兵的不多啦,唉。
别客气,这算我请的。
但他似乎不愿意多聊,蹬着右腿的木头义肢噔噔地挪回吧台后面,光明正大地打起盹儿。
锡兵?奥利弗小声问道。
二十几年前最著名的佣兵团。
尼莫瞬间来了精神,现在还有人为他们的冒险写书呢——上任勇者就是出身于锡兵佣兵团,可惜它在上次远征后就解散了。
为什么?因为团员基本都在那场远征中去世了。
图书馆员工是个颇为乏味的职业,有关锡兵佣兵团的书籍不知道拯救了他多少个无聊的午后。
尼莫自己甚至算得上半个拥护者。
可惜——他们的团员中甚至还有条龙呢!就连勇者本人也没有活下来。
等等,那不是勇者吗?魔王不可能被谁单枪匹马打倒的,每次讨伐都是整个军队一起上。
尼莫晃晃酒杯,给魔王致命一击的那位会获得勇者的称号而已。
上一位勇者我记得是锡兵的副团长,阿巴斯·阿拉斯泰尔,了不起的术士,可惜没能活着走出深渊——据说上次远征只剩了两个活口,他们提供的证言。
奥利弗双手包住杯子,看上去没有什么喝酒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们的勇者先生只是副团长?他们的团长呢——那个,看到那个戴面具的怪人了没?尼莫兴冲冲地指着贴在墙壁边缘的一张人像。
洛佩兹,当时大陆上公认最强的剑士。
奥利弗伸着脖子瞧了眼那张发黄的羊皮纸——那面具古怪得很,他迅速对这一位失去了兴趣。
品味真……特别。
是个蛮有争议的人物。
尼莫一口气灌了半杯下去,咂咂嘴,认定这东西顶多算酒味儿的甜饮料。
不过倒是挺清凉解渴。
他崛起得太快,又没有任何背景。
有观点称他是靠情商和骗术达到的那个位置——尤其是远征之后,他在普通的魔物狩猎中失去了右臂,当时不少人认定他没了队伍就什么都做不成。
后来就没怎么有他的消息啦。
你喜欢英雄故事?奥利弗的视线从那古怪的面具滑向贴在一旁的漂亮精灵画像,厉害,他们的队伍居然还有精灵。
是的,他们的弓手。
尼莫说,也有矮人和亡灵法师,不知道是洛佩兹运气太好还是怎么——当时锡兵的成员几乎包含了大部分有点名气的种族。
有人甚至怀疑里头混着上级恶魔,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就算真有也不奇怪。
再瞧瞧他们的队伍,纯粹的三个人类,其中两个还是毫无经验的新手。
他仅剩的那点浪漫火花还没燃起就消失得彻底。
所以你当时才冲出去了吗?奥利弗突然给自己灌了口酒,因为向往‘锡兵’?什么?尼莫则完全没反应过来。
测试的时候。
奥利弗轻声说道。
这是他们在测试结束后第一次谈起它,尼莫不自觉地坐正身体。
换了我,我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出手。
奥利弗又抿了口透明的酒液,那只鹦鹉明明保证你能活下去——如果你什么都不做。
他抬起明亮的翠绿色双眼,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呃……我……没想太多?尼莫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再说,换了你能眼看着我和安去死吗……等下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不知道。
奥利弗摇摇头,说实话,我绝对会犹豫……哪怕只犹豫一秒,也会犹豫。
你是怎么做到的?尼莫不是外向的人。
他不太乐意参加全是陌生人的舞会,或和刚认识的人自然地高声说笑——在没有了拉扯孤儿院弟妹们的经济压力后,他选择去图书馆工作,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个。
而奥利弗恰恰与他相反,他可以把常人难以开口的事情直接问出来——比如现在。
尼莫把酒喝了个底朝天,绝望地发现自己依旧没有半点醉意,更没有增加什么醉醺醺的勇气。
……靠我长年积攒的良心。
他硬着头皮总结道,反正我做不到站在那里看你们俩死掉——当然,如果我当时没想到主意,我可能就……咳!我们不是活下来了吗,别纠结这事儿啦。
再说,如果你当时没跟我一起去,我肯定早就被树根给砸……死……奥利弗站起身来,脸凑了过来,表情很是认真。
不一样。
他说,微热的呼吸喷在尼莫脸上。
我每次都慢一步,每次都需要有人先冲到我前面。
尼莫开始后悔自己选了靠墙的位置,他连往后缩的空隙都没多少。
他尴尬地清清嗓子,打算伸手推开奥利弗,为自己腾出点呼吸新鲜空气的空间。
结果他刚要伸出手,就发现了对方脖子上蔓延的淡红色——尼莫难以置信地把奥利弗的杯子拽过来嗅了嗅,确定他和自己喝的是同一种饮品。
于是他更加震惊地望向对方——奥利弗这个反应怎么看都像喝醉了,可这度数的酒通常连小姑娘都醉不倒。
神啊,我是个自私的混账。
奥利弗悲伤地继续道,有点丧气地倒回椅子。
这下尼莫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我当初再主动一点,是不是能有更多人活下来?告诉我,别对我说谎,好吗?幸存者的内疚,尼莫瞬间做出了判断,在心里暗暗叹气。
安的结论一点儿都没错,这个人的理想主义是该治治了——或者他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只不过针对的对象是他自己。
这种情况反而更加难办。
他想着想着,突然发现哪里有点微妙的不对劲儿。
他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被那样的想法困扰过,一秒都没有。
他确实为幸存者们活下来而感到喜悦,却并没有为那些死去的人感到悲伤。
死亡给了他震撼,他也确实为某些人的死而遗憾。
可想到那群素未谋面的牺牲者,他似乎……并不在乎。
尼莫抓着酒杯握柄的手微微抖了下。
别想啦,人之常情。
他对奥利弗干巴巴地说道,下意识考虑自己的安危是人的本能嘛。
然而他没法真正回答奥利弗的另一个问题,因为他确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他不太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要不这样。
奥利弗带着醉意说道,我跟你一起——我跟你一起做任务,一起去弄清楚那只鹦鹉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需要战友帮忙,我需要弄清楚……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我需要答案……振作点,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尼莫决定把那团恼人的思绪先扔到脑后。
而且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吧——不,就……就像骑士一样,奥利弗打了个酒嗝,脸更红了。
好歹是……救命之恩……行行,你先别喝啦。
尼莫抢过酒杯,把剩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
他伸出手指,草率地点了三下奥利弗的左肩。
满意了吗,骑士先生?你……还没说箴言……帮我还钱。
尼莫沉思几秒,开了口。
奥利弗趴在桌子上,脸埋进手臂,闷闷地笑起来。
去你的。
他模糊不清地说道。
一个简陋至极的册封仪式,那会儿他们谁都没把它当真。
尼莫把酒杯整齐地搁在桌边,而奥利弗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玩笑似的举动会在将来给他们造成多大的麻烦。
夏日午后饱含热意的风吹进酒馆,把锡兵成员们的画像卷得猎猎作响。
弗林特·洛佩兹的画像被从墙上吹落,尼莫瞟了眼还在打盹的大胡子男人,将它仔细地贴了回去。
抚平边角的褶皱后,他凝视着洛佩兹脸上古怪的面具,心中那种奇妙的情感再次浮现。
这次他熟练地无视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