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熄灭卧室内的灯。
夜色已深, 就算是奥尔本的首都, 多鲁城中的光亮也渐渐零星下去。
绀青色的夜空中繁星闪烁, 月光照亮屋内的繁复装饰。
桌上的谮尼银像泛出一层朦胧的白光。
叹了口气,将自身的力量集中在眼睛, 奥利弗再次望向窗外——世界的真实样貌再次展现。
遮蔽天空的怪物还在那里,天空转为可怖的黑暗,繁星霎时间一个不剩。
奥利弗思考几秒,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皇家城堡的客房比克莱门学院宿舍还要高档几个等级, 床铺柔软舒适,躺在上面如同漂浮于温水之上。
助眠用的高雅香气萦绕在鼻端, 可奥利弗毫无睡意,他习惯性地摸向身边, 微凉的床单上空无一物。
身边没有了另一个呼吸, 没有了熟悉的温热身体。
尽管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限,他还是无法入睡。
和凋零城堡那里逃脱时不同,他倒不是惧怕被噩梦吞噬,如今他甚至无法再做梦。
奥利弗在黑暗中睁大双眼, 望着床幔上精致的刺绣。
翻来覆去十几分钟后,他坐起身来, 简单地穿上睡袍, 离开了房间。
皇家城堡里有全天待命的厨房,供给来自各个国家、习俗各异的客人。
客房区不远处就有那么一间餐厅, 虽说肚子根本不饿,奥利弗还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一旦他闲下来, 脑海中的记忆便开始不住翻滚。
空虚在他的血液中流淌,腐蚀他的血管和内脏,同时吸去了他的眼泪。
他得找点什么东西让自己感觉好一点,不再像具完完全全的冰冷空壳。
比如一碗浓汤,或者一杯热牛奶。
他推开满是浮雕、镶有鲜艳彩色玻璃的木门,却发现自己不是这间小餐厅的唯一造访者。
奥尔本的新王,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或者说安·萨维奇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桌子上堆满她喝空的瓶子,旁边的侍者紧张巴巴地试图收拾,却被安随意挥开。
多谢。
不过退下吧,我习惯这样了。
她听上去很是清醒,并且情绪不高。
这些不用你管,再来五瓶麦酒,外加一点脆玉米饼和熏肉干,玉米饼多加点胡椒。
侍者被国王的道谢惊了下,唯唯诺诺地退开。
安狠狠叹了口气,用手指敲敲空瓶,目光随意向周围看去,一眼便瞥见了奥利弗。
团长。
她勉强笑道,抬抬手,当做一个招呼。
这边坐吧。
奥利弗抿起嘴唇,在安对面坐定。
安扯扯嘴角,将桌上的酒瓶推到墙边,勉强清出一片桌面。
桌上还有些没吃完的炒坚果,她将那个小碟推到桌子正中。
我记得你不能喝酒。
她嘟囔道,要来点什么别的吗?酒就好。
现在如果我不想喝醉,它就不会让我失控。
奥利弗给自己取了个干净酒杯。
虽然他想醉得要命,可接下来除了必要的睡眠,他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没有留给放纵和颓废的时间。
女战士没有多说,她拿起搭在桌角的银铃,附上魔力,轻轻摇了摇:除了刚才点的那些,再加一瓶淡苹果酒,以及——炸蘑菇。
奥利弗轻声补充。
一盘炸蘑菇。
说罢,安放下铃铛。
谢谢。
奥利弗语调很是郑重。
举手之劳。
不是谢这个,是谢谢你还愿意为我们提供这些。
毕竟阿巴斯·阿拉斯泰尔他——奥利弗抬起眸子,声音更加认真。
阿巴斯曾是我最喜欢的兄长。
安往嘴里丢了个坚果,咯吱咯吱地嚼碎。
是我的狗屎童年里唯一正常的长辈。
我的确爱他,正如你爱你的父亲。
桌边小推车上的传送法阵亮起,安将凭空出现的佐酒零食一盘盘端上桌,将酒瓶堆又往靠墙的那侧推了推。
我的父亲害死了你的母亲,让你的父亲深陷痛苦。
但你和尼莫没有因此放着我不管。
不用摆出那种表情——是,我知道,情况并不一样。
魔王杀死了我的哥哥,算是我的仇敌本身。
奥利弗叉炸蘑菇的叉子停在半空。
但人心这种东西,不可能只装着一种情绪。
安苦笑着灌了口酒,我可是看着你俩一路走过来……怎么说呢,你们就像我的兄弟一样。
我不清楚真正的魔王是什么样子,可至少我很欣赏尼莫·莱特。
安……奥利弗,这么说吧。
我不认为我哥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魔王的反击也不是什么‘错事’。
不过要说‘我压根不介意尼莫杀了我的哥哥,都过去了’,那是十足的谎话——抱歉,我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骗你,就算那会让你好受点。
我明白。
奥利弗缓慢地咀嚼着有点烫嘴的炸蘑菇。
就像他对阿拉斯泰尔家还会有些反感一样——他很清楚那不是安的错,然而每次看到那个姓氏,他还是忍不住感到烦闷。
是啊,如果头脑明白道理,心就能跟上,那生活可就容易多啦。
阿巴斯已经死了,我没有权利替他原谅谁。
如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非是我想要自己心里好受点。
现在知道了魔王的本体……一方面,作为奥尔本的王,给予预言勇者支持是我的责任。
安嘴里叼着一块肉干,声音有点含混。
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没有被酒意占据,依旧锐利无比。
另一方面……作为朋友,如果要堂堂正正将这件事说清楚,我要尼莫·莱特面对面跟我谈。
在那之前,我不会给你任何答案。
奥尔本的女王停顿几秒,重重放下酒杯,倒空了手边的酒瓶——所以奥利弗,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支持。
作为交换,你得答应我,你会把那个混球带到我面前来。
奥利弗的嘴唇有点颤抖,千言万语涌上喉咙。
他最后只是勉强挤出了一个好。
接下来干个杯吧。
安摇摇手里倒满的酒杯,一想到自己就是个巨龙身上的跳蚤,而这条龙正在打算洗岩浆浴……我简直想把王位立刻扔掉,带上黛丽娅,花光所有的钱四处疯狂作乐。
可惜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对自己那点良心很有数,但我至少还要脸。
敬心理创伤。
奥利弗失笑,抿了几口苹果酒,脸肉眼可见得红起来。
敬心理创伤。
不过说到心理创伤,狄伦那个混账……我明天就去和索尔特好好谈谈,宗教开支该削减了。
这句话像是什么召唤咒语,小餐厅的门再次打开,一个脑袋挤了进来,然后是毛茸茸的巨大身体。
门虽然不小,门框还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杰西·狄伦还维持着巨兽的样貌,他扫了角落的两人一眼,尾巴毫不客气地扫开一片桌椅,然后用指甲尖轻戳点餐铃铛。
一桶蜂蜜酒,十五磅黄油曲奇。
他严肃地要求道。
再来十磅糖渍浆果。
……你能恢复下人形吗,狄伦?安咬牙切齿,我开始怀念之前的你了。
那巨大的野兽幽幽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蜂蜜酒最先被传送上来,谮尼大人咬开酒桶盖子,然后直接把长嘴巴插了进去。
我还以为他打算舔,行吧。
真希望拉德教那群老头子能亲眼看看这一幕。
安不带情绪地评价。
就在杰西咕嘟咕嘟喝着蜂蜜酒,等待他的甜点的时候,餐厅的门再一次被打开。
艾德里安·克洛斯无言地看着就差把头插进酒桶的神明、几乎被酒瓶埋没的奥尔本女王、以及一声不吭啜饮果酒的失眠勇者。
真少见。
你居然会在这种时间过来,克洛斯。
安打了个酒嗝。
前任审判骑士长自律得惊人。
如果条件允许,艾德里安往往会在十点按时上床,而眼下时间接近凌晨三点。
睡不着。
艾德里安很是坦诚,散步的时候看到了巴格尔摩鲁,它的情绪不太好,我想来叫点饼干……杰西要的饼干被装在了本应该盛放烤猪的大盘子里,堆成金黄色的一堆,险些把推车压垮。
可不知为何,他还在把脑袋埋在酒桶里面。
艾德里安自然地走到墙角,在奥利弗身旁坐下。
他将萎靡不振的灰鹦鹉放在桌子上,顺手摸了摸身边那根白蓬蓬的尾巴。
杰西瞬间把尾巴扫去了另一边,吸酒声骤然响亮。
前任骑士长笑笑,没有多说。
他给自己倒了杯清水:拉蒙先生,请节制。
我记得您明天还有安排。
嗯。
奥利弗答应的不太干脆,带着点不确定的意味。
克洛斯先生……我不会报告教廷。
艾德里安显然猜出了奥利弗的问题。
巨兽露在酒桶外的尖耳朵慢慢竖了起来。
艾德里安捻起一枚坚果,递给灰鹦鹉:不要误会,我的想法没有改变。
我不会因为莱特先生或者您是我的同伴,就假装不知情。
那您……如果这消息走漏,我相信眼下地表更倾向于处死您。
一旦您被处死,而魔王没有放弃毁灭地表的计划,抑或是尚有意识的莱特先生愤怒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这是我作为一个骑士的判断。
为什么?灰鹦鹉心不在焉地啄着坚果。
地表不该把拉蒙供起来吗?安伸出手指,揉了把灰鹦鹉的脑袋:不,就算拉德教的教皇愿意庇护奥利弗,如果有人把这消息传到民众间……一个人类的存活,导致魔王想要毁掉地表。
那个模糊的预言估计会马上从‘勇者预言’变为‘灭世者预言’。
毕竟在人类的概念里,魔王从未对地表动过手。
是的。
艾德里安点点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哪怕是教皇大人,也会有自己的立场——他要的是世间平稳,按照拉德教的教义,拉蒙先生很有可能被要求立刻自尽,以此来‘保护’地表,成为‘圣人’。
奥利弗只觉得喉咙里的炸蘑菇有点噎人。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做法。
如果他和尼莫只是普通的朋友,如果他没有对尼莫许下那个承诺,或许他真的愿意这么做。
但如今不行。
而那不公平。
艾德里安继续道,少见地微笑起来。
因为这件事情并非没有转机。
作为您的同伴,拉蒙先生,我无法相信魔王,但我信任您。
奥利弗的眼圈有点发红,他一连灌了几大口苹果酒,才把眼眶的酸意压下去。
谢谢你们。
他说。
我们最多能给你意志和物质上的支持。
艾德里安又给灰鹦鹉塞了个坚果。
杰西才是真正帮得上忙的那个。
巨兽的耳朵瞬间贴回脑袋。
我知道。
奥利弗轻叹一口气,如果不是他,我和尼莫也没有可能那么快在一起。
虽说换个地方觅食也行,但这里还挺不错的。
杰西终于把脑袋从酒桶中拔.出来,舔了舔长嘴巴旁湿漉漉的毛。
拉蒙,我得警告你。
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一旦我开始帮你获取力量,世界之柱绝对会察觉。
他现在还没有动作,到时就说不定了。
他飞快地看了眼正在喝水的艾德里安,然后开始咔嚓咔嚓地吃黄油饼干。
奥利弗则嚼着炸蘑菇,看上去在思考什么。
我……我可以去看看莱特的状况。
灰鹦鹉小声提议。
不行。
奥利弗立刻否定。
如果魔王真的消解了尼莫的情感,你有可能会被他立刻杀死。
就算他没有杀死你,这样的传话也不可靠。
你不信任我!灰鹦鹉听起来要哭了。
我、我不怕死,柯瑞文扁蛇很擅长逃跑的。
我身体里有魔王的血肉,他不会对我太过分……吧?正因为我信任你。
奥利弗盯着手中的银色叉子尖。
按照狄伦的解释,假设魔王吞噬了尼莫,他会有尼莫相关的所有情报。
如果我是魔王……如果我是魔王,想把损失降到最小,那么装作‘尼莫还在’,对风滚草进行诱杀也是可能的。
这近乎冷酷的猜测让安嘴巴里的肉干停止摇晃,她看向自己的团长,眼神里有点悲伤的意思。
我必须考虑一切情况。
奥利弗喃喃地说道。
巴格尔摩鲁,你有魔王的血肉,你是我们很重要的一张牌。
不要冲动,好吗?灰鹦鹉将脑袋埋进翅膀,不说话了。
冷静下来想想,狄伦说的有道理。
尽管果酒里的酒精正在蒸腾他的大脑,被明确表态的同伴们包围,奥利弗从未这样清醒。
只要我开始吸取力量,尼莫肯定会发觉。
眼下地表还很安静,无论是因为尼莫还在,还是因为魔王有别的计划。
这都是个好现象。
隐隐的威势从风滚草的团长身上透出来。
既然狄伦认为‘我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解决方案,那么不讨论尼莫还在的可能性,看现在的情况,魔王也可能在观察地表的动静,力求谨慎。
杰西点点头,吞了口糖渍浆果,舔舔鼻头。
那么我可以反过来利用这点,争取一些时间。
我想我可以想办法看看对方的棋盘——确定对手是魔王还是尼莫。
可如果你要确认尼莫的情况,必须去深渊之底,那样风险太高。
安冷静地指出,听那边的毛……不,狄伦的说法。
如果你要动手,在地表最为稳妥。
我知道,但或许有在地表联系深渊之底的办法。
我可以亲自刺探一下。
奥利弗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有点怀念的笑容:我曾经那样把他唤出来过。
如果你指的是尤里瑟斯的头颅。
杰西毫不留情地打断,再次舔了下粘在鼻头上的砂糖。
那个头骨算是个诱导魔王登上地表的路标。
在莱特登上地表的那一刻起,它就完成了使命,魔法回路开始衰竭。
这些年过去,它不可能还有效果。
但那回路存在过。
奥利弗说,就像丧失能量的通讯水晶,如果想办法注入力量,还有几率运作。
那是深渊法术,我恐怕无法帮你。
杰西看上去陷入了沉思,似乎同样在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终究是魔王自己制作的东西……我想我知道该问谁。
奥利弗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结果他的目标第二天就自己上了门。
钢狼的索恩?安对前来通报的仆人皱起眉,芬里尔那家伙向来都是直接找我的,怎么——我想他是来找我的。
早已准备好的奥利弗将安息之剑小心地插入四弦琴,而后将琴背在身后。
走吧,安。
我们去见见索恩先生……不,我们去见见深渊贤者。
作者有话要说:奥利:既然有惊天情报当筹码,那么为什么不问问神奇戴拉呢?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