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莫心里很清楚,此刻他们应当保持冷静,镇定自若地接下话茬。
可道理归道理,亲身做起来要难得多。
他酝酿了半天,最终只得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披着人皮的上级恶魔笑容愈发灿烂。
爱德华兹先生的友人吗?主教是位身材微胖,慈眉善目的老人。
他咧着嘴,面色红润,看起来喜气洋洋。
一面之缘。
那恶魔说道,将视线从尼莫身上移开。
那么我先不打扰您了,主教大人。
您说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
主教满意地点点头,愿谮尼的荣光永远照耀您,亲爱的爱德华兹先生——两位,请随我来。
恶魔坦然接受了祝福,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主教先一步踏进房间,奥利弗吸了口气,跟着走了进去。
而正当尼莫打算跟上的时候,卡希尔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真见外啊。
他轻声说道,如果你们想知道艾德的事情,直接问我该多好。
他冲尼莫挤挤眼,有几秒他的右眼并不是普通的眼球——无数瞳孔似的东西在赤红的眼球上流动,互相挤压和融合。
尼莫差点吐出来,他猛地回头冲进房间,嘭地摔上房门,然后整个人用背抵上去——活像薄薄的木门能够抵御住一只上级恶魔似的。
那只是上级恶魔的一块血肉。
他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卡希尔和巴格尔摩鲁一样,只是一块血肉,他们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当他平静下来,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主教和奥利弗正齐齐盯着他。
你的朋友……精神确实不太稳定。
房间被银光闪闪的栏杆分成两部分,主教打开金属小门,坐到栏杆对面的皮椅上。
他背后是宽敞的窗户,夕阳的余晖给胖胖的老人加了圈金色的轮廓,看上去倒有那么几分神圣的味道。
老人打了个响指。
栏杆的另一边——天花板,地面,四周的墙壁,包含他们刚刚穿过的木门,全部都被细细的银栅栏封得死死的,两人瞬间被关进了银质牢笼。
别紧张,孩子们。
主教看着两人铁青的脸,安抚了一句。
这是固定程序,能为我们避免很多麻烦。
接下来你的朋友可能会有点痛苦,孩子,你先坐下吧。
他将头转向奥利弗。
奥利弗还没来得及询问有点痛苦是怎么回事,一侧的墙壁缓缓滑开,露出个巨大的圣徽——三根羽毛构成的三角中央不再是空白,而是以银丝为笔画,铸了个复杂的法阵。
法阵正中嵌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圆点,它正在法阵的效果下闪着银色的微光。
尼莫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个东西,但他并没有遭受到任何形式的痛苦。
他盯着那莹白的圆点,着魔般伸出手去。
就算背着光,奥利弗也能看得出主教拧起眉头。
他连忙发动了魅惑术——谢天谢地,主教拧紧的眉头舒展下来。
脸上的表情变为一片空白。
先别碰!确认没问题后,奥利弗立刻出声警告道。
尼莫瞬间回过神来。
他有点儿纳闷地瞪了会儿那个圆点,收回手,把目光转回主教那边。
请……嗯,请告诉我们关于艾德里安·克洛斯,您知道的一切。
虽然魅惑术发动得很顺利,奥利弗的声音中依然带着些不自在。
他是个肮脏的叛徒,可恨的异端。
主教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一个为了地位不择手段的男人。
怎么说?奥利弗问道。
艾德里安·克洛斯和爱德华兹先生是一同长大的朋友。
主教说,不得不承认,他自小就是个让人难以忽视的天才——当时教皇陛下甚至称赞他为‘光辉的神恩’‘拂晓的启明星’。
我们信任他,教导他,发自内心地爱他,坚信他就是预言所指的奇迹之人。
结果他毁了一切!就算处于被魅惑的状态,主教的呼吸依旧急促起来。
他在坎达尔之战后丧失了全部法力。
要我说,他绝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渎神举动,我从没听说过谁的神恩还能彻底消失——可就算那样,墨瑟那个老家伙还是信任他,没有将他扫地出门!他甚至准许那个异端留在异端审判所工作,真是可笑至极。
可异端就是异端,他甚至安生不了两年——他准是发现自己恢复不了力量,无法忍受低下的地位,妄想找别的捷径向上爬。
那个异端居然诬告他的挚友,我们的英雄爱德华兹先生是上级恶魔——噢,谮尼是公正的,他当然不会让那该死的混账得逞。
爱德华兹先生的清白无懈可击,我们反而在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身上发现了恶魔的刻印,多么讽刺。
爱德华兹先生甚至出面为他说情,可那异端根本不领情。
他坚决不收回他的谎言,关于刻印的事情也半个字都不肯提,估计还幻想着哪天能时来运转。
我个人衷心希望他死在地牢,当然,谮尼肯定自有安排——谮尼的荣光下不会有任何污秽残留。
主教的怒气差点盖过魅惑术的平静效果,尼莫不禁吃了一惊——不得不说,就这位主教的话来看,克洛斯先生似乎和安口中的审判骑士长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没……没别的了吗?奥利弗竭力让声音保持威严。
除了他将腐朽在地牢这件事?没有了。
主教的语调中夹杂着被背叛的人特有的恨意。
信息比他们想象的要少。
尼莫默默叹了口气,用胳膊肘顶了顶奥利弗。
问问他那玩意儿是什么——我现在没有半点难受的感觉,如果不弄清楚,待会等你解除法术后我可能露馅。
那是什么?奥利弗从善如流地指了指巨大的圣徽。
上代魔王尤里瑟斯的头骨碎片。
老人的语气恢复了平和,在头骨丢失前,教皇陛下刚好取下过一块——很有效的对恶魔武器,激发后就算上级恶魔亲临都会感到不适。
可惜头骨丢失得太久,它的残余魔力一天比一天稀薄,现在最多只能镇住恶魔术士。
尼莫又看了那块小小的骨片一眼,只觉得手痒得要命。
他顺从了自己的内心——他隔着银栏杆伸出手,小心地戳了戳它。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不能乱碰自有它的道理——似乎有根锋利的冰锥破开他的颅骨,猛地刺穿他的后脑。
尼莫猛地抱住头,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
奥利弗颇为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
你原本打算怎么处置我们?他问。
给那个黑发的孩子戴上圣枷,开始准备仪式。
他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用他的双手拥抱家人和爱人——我会在明天日出时邀请贵人将它们献祭给谮尼。
尼莫揉了揉额角,刚打算站起身,又被奥利弗按着头压了下去。
你干嘛?他不满地发问。
奥利弗没有回答他,圣枷是什么?他恢复了一贯谨慎的风格,提问流畅了很多。
它的效果是什么?谮尼赐予我们的神圣束缚,它能让罪人无法施法。
如果在时限之内没有由教廷承认的人亲手解除,它的光辉会烧尽罪人的躯体。
那是什么倒霉玩意儿——!尼莫蹲在地上叫道,安是不是对我们太放心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有使用限制吗?奥利弗追问。
它只对恶魔术士实力以下的恶魔和人类有效。
……还不是一样!万一我真的只是个恶魔信徒该怎么办——我可以暗示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给你戴上了圣枷,但是我无法同时魅惑教堂里的每一个人……那样可能会有漏洞留下。
尼莫,你来决定。
你愿意相信安吗?奥利弗的口气十分认真,我无权替你选择。
尼莫抱住脑袋,做了几个深呼吸。
来吧。
他咬着牙,比起潘多拉忒尔,这不算什么。
奥利弗点点头。
他将主教唤到栏杆前,拍了拍老人的胳膊。
老人看了眼正蹲在地上的尼莫,表情自然多了。
具体情况我明白了,确实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一副和他们自由交谈已久的架势,做了个手势,巨大的圣徽再次隐入墙内。
多么幸运的孩子,神一定会朝你微笑的。
尼莫干笑两声。
来,伸出你的手。
老人笑道,只是个小小的束缚,不用担心——但请记好,明天日出前请务必回到这里,否则它会让你丢掉性命。
你一定不会背弃神的,不是吗?尼莫长长地吐了口气,伸出双手——耀眼的白光从老人指尖涌出,绞成两条发光的细链,缠紧他的双臂。
银质栅栏慢慢收起,主教甚至前进几步,给了尼莫一个拥抱。
愿谮尼的荣光永存。
……愿谮尼彻底无视我。
等他们走出教堂,尼莫挠了挠手臂上的链子,满脸苦涩地感慨道。
安正倚靠着一座大理石制的天使雕像,它的翅膀将女战士的身影挡去了大半,他俩差点没发现她。
她冲尼莫手臂上的光链扬起眉毛,看不出来,你俩还挺听话的。
尼莫朝她翻了个白眼。
你最好告诉我你有办法搞定这玩意儿,他可怜兮兮地摆摆手臂,我可不想再回那个鬼地方了。
安微微一笑。
她轻声念诵听起来就拗口至极的咒文,然后轻松地扯散了它们——光链化为光点,在空气中慢慢消散。
你看——尼莫,我要真想弄死你,可绝对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奥利弗抿起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好奇我为什么知道解咒方法?安显然读懂了奥利弗的眼神,别在意,谁没点过去呢?你不像拉德教的人。
这事说来话长。
安清清嗓子,……所以我决定不说了。
但是——如果时候到了,我肯定不会特地瞒着你俩——尼莫!她带着玩笑口气的话语转成了一声惊叫。
尼莫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奥利弗反应很快,他一把捞住尼莫的后颈,没让他磕上大理石雕像的底座。
他试着晃醒尼莫,但黑发青年双目紧闭呼吸平缓,像是陷入了沉睡,毫无反应。
圣枷肯定没有这个效果,安低声说道,先带他回旅店。
尼莫做了一个梦。
起初是一片黑暗,接着他听到有什么人在唱歌。
尽管此刻他更想要安静,但看在歌声蛮好听的份上,他决定忍受它。
唱歌的是个年轻的男人,手心冰凉,全是汗水——不知为何,此刻他正拉着那个男人的手在一片黑暗中前进。
我愿追随你而去,踏过废墟与硝烟——青年哼唱着,桑德拉,桑德拉。
墓碑上的露水闪闪发亮……算了算了,这个不太吉利。
你可以闭嘴。
尼莫不怎么友善地建议,那声音并不像他自己——音色十分奇妙,虽然内容是通用语,但那绝不是属于人类的声音。
这里太安静啦。
青年答道,安静得让人心慌。
尼莫沉默半晌,试探着开了口。
你不害怕吗?我的爱人和同伴还在等我——我如此幸福,一定能活下来的!哎我跟你说,我的未婚妻她……够了,闭嘴。
尼莫听到自己打断青年的话,你已经讲过十九次了!凑个整嘛。
青年的声音有些委屈。
不远了。
尼莫岔开话题。
人类,你真的有自信杀掉魔王吗?也许吧。
青年答道,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欢脱。
说实话,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在想——……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大家拼尽全力……能。
那么我有个请求。
尼莫听见自己说道,砍下它的头颅,带出深渊——这样深渊能沉睡得更久些,正是你们想要的。
可是根据传说,它的尸体一旦触到地面就会……那是之前的战士们太没用。
奇妙的声音继续道,你的魔力十分惊人——只要一直用纯粹的魔力包裹它的头颅,它的头颅就不会被深渊所吞噬。
你的魔力应该够用。
可你……你是个游荡者吧?魔王不是你们的同类吗,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需要知道。
……我看到队伍的灯光啦!十分感谢您,好心的游荡者。
青年欢呼,神啊,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要不给你这个——如果你有机会去地面,你可以凭这个找到我,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聊聊。
他将什么塞进了尼莫的手心。
毕竟是救命之恩……我的名字是弗林特·洛佩兹,我衷心期待我们的再会。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如果我能办到的话——我想看一眼地表,一眼就够了——可惜那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人类。
尼莫猛地从床上坐起,并非因为梦境,而是因为一阵刺骨的冷意。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旅店的软床上,夜色已深——奥利弗正趴在他的床边,睡得很熟。
他抓住还在睡梦中的奥利弗,往地上一滚。
一把巨剑扫过奥利弗刚刚趴着的地方,继而干脆利落地刺透床褥,插进地面。
警觉性不错嘛。
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何必呢……你们本来可以死得更痛快些的。
传送魔法的光芒亮起,他们四周不再是舒适的旅店房间,而是一片广阔的荒漠。
高大的男人站在他们面前,全身被漆黑的铠甲包得密不透风。
他随手把还在说梦话的灰鹦鹉扔进冰冷的沙子,再次举起巨剑——永别了,小伙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