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蒙一家经营着镇上唯一一家旅店。
派博尔·拉蒙是名义上的老板,但几乎所有旅店相关的工作都是他儿子在忙活。
尽管还不到五十岁,老拉蒙已经把自己活成了老头子——白天泡在酒馆,听来往的冒险者们聊天吹牛,兴起了还会摆弄自制的四弦琴唱上几句。
他偶尔也会跑到尼莫做零工的图书馆看会儿书,太阳一落山便雷打不动地赶回自家旅店。
然而他在镇上的风评却一直不错。
不知道是人太热心还是单纯的傻,不管谁家有了难处他都会帮两把,如果冒险者们受了重伤,老拉蒙甚至会从旅店划出专门的房间给他们免费休息。
这种不管不顾的老好人行为直接导致旅店营收刚够父子俩吃饱饭。
人们很难讨厌一个真正的热心人,更何况老拉蒙有一副硬朗的好相貌。
虽然他经常把自己弄得一团乱,却遮不住眉目间残留的锐气。
只可惜他儿子奥利弗长得不太像他——奥利弗·拉蒙更像是一位正经的旅店老板,英俊温和,眉眼间全是笑意。
若不是父子俩有着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尼莫简直要怀疑奥利弗也是老拉蒙从哪里捡回去的。
严格来说,尼莫也算是老拉蒙热心肠的受益者。
如果不是十来年前老拉蒙把五六岁的尼莫从边境森林里捡回去,他准活不到现在的年纪。
所以他完全不想看到眼前这一幕。
派博尔·拉蒙挺直了一向微驼着的背脊,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剑。
他冲奥利弗笑着,仿佛自己牵的不是巨型恶魔,而是只人畜无害的幼鹿。
奥利弗看上去完全呆住了。
从方才被怪物袭击开始,积攒起来的迷茫和无措终于超出了他的承受界限。
青年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拉蒙叔叔……尼莫低声唤了对方一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灰鹦鹉溜到他脚边,艰难地揪着尼莫的衣服爬上他的肩膀,尼莫却完全没心思理会它——老拉蒙看上去并不好。
金线般的咒文还在他的左手上活物般游动,他整个右臂却几乎只剩了骨头。
枯枝水母的毒气正吞噬着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
他的血肉渐渐融化,顺着骨头滴在地上,活像个太靠近炉火的蜡制人偶。
可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天生不知道什么是疼痛。
老拉蒙显然听到了尼莫那一声自言自语般的招呼,他转过脸点点头,目光似乎在灰鹦鹉身上停留了几秒。
奥利。
接着他将视线挪回自己儿子那边。
我真的很抱歉。
这次换尼莫退了几步,他不喜欢眼前看到的一切,也完全不敢去想象奥利弗·拉蒙的心情。
他失去过亲人,帕特里克·莱特死在柔软的床铺上,走得不算痛苦,可老人闭上眼睛的那个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人往自己的腹部狠狠踹了脚,内脏搅成肉酱。
更何况……我腰带上有把短剑,可惜我没法递给你。
老拉蒙说,右边的肩膀也开始透出森白的骨头。
我得控制这个大家伙。
奥利弗的喉结动了下,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盯着父亲肩膀的白骨,眼看血肉热蜡般顺着骨头向下流淌——他一动都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像是担忧扰动的气流会让那些血肉噼里啪啦掉得更快。
我没时间给你解释,孩子。
老拉蒙咧了咧嘴,这都是我的责任……对不起。
他似乎完全不打算解释任何事情,只是反复道歉。
不过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念叨着,融化的血肉下能隐隐看到肋骨。
等我见着你妈,至少也不会被她骂得太惨……来吧,我的儿子。
他温柔地催促道。
要来不及了。
尼莫看不下去了。
他有些喘不过气,只觉得自己踏进了某个即将贯穿他人一生的梦魇,连安静地站着都像踩在对方的伤口上。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承受不住,想从这里逃走,腿却已经软到不听使唤。
就在他努力挪动的时候,奥利弗动了。
他利索地抽出那把短剑,然后给了父亲一个混着刀尖的拥抱。
他什么也没有问,也似乎并不在意融化的血肉会不会波及自己。
青年右手攥着剑柄,左臂紧紧地揽着自己的父亲,像是试图用这种方式分散对方的痛苦,白色外套被至亲的血液洇得一塌糊涂。
尼莫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平稳的声音。
没关系,老爸。
他说,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
巨大的恶魔渐渐变得透明,苍白的身影彻底融化在空气里。
小镇依旧在燃烧,空气中却少了那份慑人的压迫感。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奥利弗缓缓弯下腰,把父亲的尸体小心地放在了草地上。
尼莫试探着走上前去,脚步有些踉跄。
他想拍拍奥利弗的背,又觉得这个安慰的举动完全不适合当下场合,只好悻悻收回伸出的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直觉不能丢着奥利弗一个人不管。
镇子还在远处吐着滚滚浓烟,奥利弗半跪在尸体前纹丝不动,像是块人形墓碑。
尼莫并没有什么英雄情结,可也不是铁石心肠。
眼看别人悲伤却什么都不做,总让他有种微微刺痛的罪恶感。
可惜就算他能熟练哄笑年幼的弟妹,在真正无解的悲伤前却只能哑口无言。
长官——!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声尖叫。
杀人啦!尼莫有些愣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指谁。
直到一支箭擦着奥利弗脸颊飞过,差点射中正站在奥利弗身后的他。
我可以解释。
尼莫想,我是证人,我可以证明——被忽视已久的灰鹦鹉却在此时发出一声不属于鸟类的咆哮。
不详的光芒亮起,闪电般顺着地面辐射出去,留下在夜色中都有些显眼的腐蚀痕迹。
深渊魔法。
……是深渊魔法……人声变多了,混杂着愈发清晰的盔甲摩擦声。
驻军姗姗来迟,钢甲映着模糊的火光,多了圈橘红色的亮边。
尼莫看不清他们的脸。
这里有恶魔信徒,我们得上报……尼莫瞟了眼那支插在地上的箭。
求救,他本能地想道,可以求救。
只要好好解释了,他们可以得救,这一切都会结束。
他们还来得及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奥利弗肯定会难过一阵,到时候他们可以谈谈……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尼莫嘶地抽了口冷气。
奥利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手上还沾着血。
他紧紧扯着尼莫的手腕,转身向他们来时的道路跑去。
尼莫几乎是被拖着前进,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然而奔跑中的人本来就不好开口,何况他们此刻的速度比起奔跑更接近疯狂逃命。
灰鹦鹉在奥利弗把他拽过去的时候甩脱了,不知道是否还跟在后面。
两个人就这样向边境森林跌跌撞撞奔去。
后面隐隐传来凶悍的喝声和呼喊,但都被耳边的风吹散了,听不清内容。
等他们钻进森林,追兵的声音终于彻底消失了。
奥利弗的步子慢了下来,尼莫则干脆地瘫在了地上,开始玩命咳嗽。
他的体格虽然称得上结实,平时做的也只是理理书架的活计,完全习惯不了这么激烈的运动。
积累了一晚上的恐惧、迷茫混杂了不安,尼莫发现自己几乎无法进行正常的思考——他整个人心力交瘁,恨不得一头栽倒晕过去了事。
咳了个昏天黑地之后,他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青年。
奥利弗站在那里,背绷得紧紧的。
他同样剧烈地喘息着,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那里,昏暗的月光穿过树枝漏下来,尼莫能看清他脸上的泪痕。
你……尼莫下意识想问你还好吗,又觉得这是句十足的废话。
于是他决定换个话题,试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为什么要跑?你许愿了,对吗?奥利弗咧咧嘴,似乎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却没有成功。
那东西会用深渊魔法。
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你会被当成恶魔信徒……处理的。
尼莫当然知道恶魔信徒是什么。
外头总有些喜欢用法术驱使恶魔的无聊家伙,明明身在天空下却向往深渊。
不过他的认知只到法律规定与恶魔合作者皆为死罪这一层,听奥利弗的口气,这个处理搞不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那……你没必要跟我一起跑啊。
他磕磕巴巴地说,而且我们可以彼此证明,你看……我是杀人犯,这是事实。
奥利弗轻声说,也没人会信恶魔信徒说的话。
本来想要引开对方注意力,结果还是绕了回来。
尼莫有些气馁。
可你是他的儿子,他们总不能——所以我在杀了老爸之后,又要抛弃从恶魔手下救我一命的人?奥利弗终于露出一个苦笑,我可不想混账到那个地步。
他向尼莫伸出手,似乎是想把对方拉起来。
而昏暗的月光下,他手上的血迹近乎黑色,异常刺眼。
奥利弗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开始呕吐。
尼莫吓得赶紧从地上爬起,手忙脚乱地拍着对方的背。
奥利弗仿佛要把自己的胃吐出来,他没有嚎啕或者抽泣,只是整个人抖得厉害。
尼莫吸吸鼻子,转开了视线。
他打量着面前熟悉的森林——他曾无数次出入这里,弄点蘑菇或者鸟蛋给孤儿院的小崽子们加餐。
此刻它却陌生得可怕,似乎有人把他们从依靠常识运转的世界里狠狠拽出来,丢在了某个景色相同却满是危险的魔境。
我们一起逃吧。
他小声说,手还放在青年的背上。
奥利弗抹了把脸,微微转头看向他。
我说,我们一起逃吧。
这次尼莫提高了声音,这句话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点子?你们在这儿啊!还没等他把情绪调整好,一个声音就粗暴地插了进来。
两人下意识看向声音来源——那只枯瘦的灰鹦鹉啪嗒啪嗒地小跑过来。
竟敢抛下我——尼莫顿时把逃跑话题抛到了九霄云外,蹲下来一把薅住它的脖子,他的愤怒直接盖过了恐惧和疼痛。
你刚刚乱放什么法术!没见有人拿箭射你吗?灰鹦鹉震惊地回答,你不想活了?……那也跟你没关系。
尼莫咬牙切齿。
怎么跟我没关系!灰鹦鹉的毛瞬间炸起来,声音直接高了一个八度。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的力量呢,我的力量哪儿去啦?还以为契约完成后事情就能正常了,快把我的力量吐出来——它这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长翅膀了,在尼莫手里疯狂地扑腾起来。
‘事情就能正常了’……?奥利弗终于站直了身体。
灰鹦鹉不扑腾了。
是。
它的脖子被尼莫抓着,但还是努力摆出副骄傲的姿态。
我实现了他的愿望,他把他的身体让给我,有什么问题吗?这玩意儿真的是个恶魔?尼莫终于回过味来,……你们在说恶魔契约的事情?上级恶魔巴格尔摩鲁。
灰鹦鹉用力仰起头,但由于形态问题,这个举动并没有给它带来半点威慑力。
我觉得不像。
尼莫犹豫了几秒,还是把想法说了出来。
他松开了攥着灰鹦鹉的手,任由它扑通落地。
它太……和传说中强大而神秘的上级恶魔比起来,它太蠢了点。
……我懂。
这次注意力算是被成功引开了,奥利弗看上去有了丝活气。
恶魔撒谎是很常见的事情。
灰鹦鹉发出一声冷笑。
尽管一只鸟发出这种动静毫无气势,甚至有点滑稽。
你试试不就知道啦。
它冲尼莫愤怒地喷气,我的一部分血肉在你身体里面,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控制不了它们……你现在应该能用上级恶魔的法术。
接着它念出一大串晦涩难懂的音节。
尼莫有些为难地看着它。
不好记。
他坦率地承认,完全不想在这种恶劣境况下折磨自己的脑子。
鹦鹉翻了个白眼,换了个短点的。
重复了十余次之后,尼莫终于勉强记住了那拗口的发音。
他犹豫地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快速念诵那串音节。
一边的奥利弗退了几步,屏住了呼吸——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不可能!鹦鹉尖叫,你一定念错了!尼莫叹了口气,清晰地重复了一次——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称上级恶魔的灰鹦鹉整只鸟呆住了,它愣愣地盯着尼莫,看起来有点莫名的可怜。
我没有魔法天分,连最基本的照明魔法都发动不了。
尼莫耸耸肩,觉得心里微微松快了点儿——现在这东西似乎没有杀他的意思。
你骗错人了。
走吧。
奥利弗摩挲着手上的血迹,眼睛盯着地面。
最好在今晚穿过林子……越过国境线后,他们就无法直接抓我们了。
尽管尼莫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累瘫在地,他还是强撑着点了点头。
然而越过国境线后呢?他苦涩地思索。
恐怕他们谁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怎么办。
好,我们走吧。
他说,没再管那只还在发呆的灰鹦鹉。
等等!那边那个臭小子——灰鹦鹉突然在他们背后嚷嚷起来,我还有证据,你不想知道你老爹刚刚做了什么吗?它的声音听上去快乐又恶毒。
你不想知道吗?为什么你老爹会用上级恶魔的‘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