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被隐藏在巨树的阴影之中。
在地道的浑浊空气中待久了, 外界微风中的各种气息显得愈发浓郁。
水滴从真菌透红的伞盖边缘滴下,顺着蜗牛壳般的蕨类滚动,在落到地面之前就消散殆尽, 留下一抹浓重的新鲜蘑菇味儿。
各式各样的绿色混做一处, 掩盖了地面上腐烂的死叶、虫壳和树干残骸。
可它们依旧存在于绿意之下, 在脚踏过时发出浸着湿气的细碎脆响。
身后青鸟们的态度仍然带着疏离。
杰西·狄伦的神使身份或许真的没有那么好用,再或者, 他们并不希望谁来终结这个现况。
尼莫没有理会青鸟们的糟糕态度。
他大踏步向前走着, 就算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哪儿去。
他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好缓解在心头裹着针翻滚的焦躁感。
尼莫没有看向安, 也没有看向骑士长——他盯着自己的脚背,拒绝与任何活物对视。
现实让他挫败。
得到了戴拉莱涅恩的回答,他刚有一点儿想相信自己只是个有着奇特天赋的人类。
他本可以将众多谜团全部归于天赋——也许只是他出生时星辰的位置刚好,抑或是谮尼不小心朝他的母亲打了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了她身上。
使他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免疫一切源于深渊的伤害, 只留下好处。
哪怕是面对威瑟斯庞时的失控,他都可以将缘由推到巴格尔摩鲁那里。
它可能是刚巧遗忘了威瑟斯庞,或是它的记忆流向了他。
可就算天赋能解释得了他的体质、力量,甚至解释得了他的耳朵, 却无法给他带来真正的知识。
尼莫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只是听到了鸟鸣, 而对鸟鸣后的意思一无所知。
只可惜他听得懂。
而巴格尔摩鲁与这些鸟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随即尼莫停住脚步, 陷入了一阵轻飘飘的迷惘。
这个问题真的那么重要吗?他心想, 他甚至可以坦然面对死亡——相比之下, 自己是不是人类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他并不是命运唯一的玩具,如果狄伦没有说谎,那么文森镇的人将面对更为严重的境况。
那么他在焦躁些什么?他思索了会儿,并没有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而此刻,他背后的青鸟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
你从哪儿学会我们的话的?他的语气不算友好,漆黑的眸子冷得像石头。
我不知道。
尼莫耸耸肩,不管您信不信,我真的毫无头绪。
短短几周就有三个人类掺和我们的事情——一个会祭祀文字,一个会我们的语言,还有一个把帕索托图迷得找不着北。
他烦躁地抱怨,背叛和偷盗已经满足不了你们了吗?……你们真的要攻击文森镇?尼莫没有理会话语里的敌意,他沉声问了回去。
攻击?这次是他们做得太过火。
平时他们杀死我们的同胞,偷盗圣地的尸体,切成碎块当商品售卖。
我们只是从他们那边取走一点儿代价。
可这次他们盯上了帕索托图,未来的领袖,这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他们可能是真心相爱的。
那本沾满血和泪渍的童话在尼莫脑海闪过,他不由地闭上眼睛。
帕索托图可是我们部族里最强壮美丽的那个,爱上一个怪物?青鸟嗤笑道,深青色的矿石配上蜂蜡,随缠着它们的金属丝一起在他的颈子上摇晃。
他的脑子又没坏掉,他们准是给他下了恶咒。
人类必须把那个魔女交出来,不然没得谈。
杰西·狄伦有没有告诉你们……只有那些老古董才信‘神使’那一套。
我妹妹的头被割下来,丢在烂泥里。
只因为颅骨和大脑用不上,而他们怕死者的瞪视留下诅咒。
那群不敢向成体下手的懦夫——她还那么小,骨头都没长硬。
如果真的有神,那个时候他在哪儿呢?指着尼莫头部的法阵加速转动,危险地震颤着。
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我很抱歉。
尼莫轻声说道。
不,你只是嘴上说说。
青鸟冷漠地应道。
你一点儿都不抱歉。
他们在巨树前停住步子。
奥利弗和那位不着调儿的神使还没跟上。
时间接近傍晚,阳光柔和了不少。
令人身心放松的浅玫瑰色从天空边缘渗出,合着乐曲和灌木的摩擦声。
仿佛爱抚的手或恋人的呼吸,令人愉快得汗毛倒竖。
只可惜落在他们身上的眼神大多冰冷。
不要太介意刚刚的事情,莱特先生。
艾德里安打破了粘稠的沉默,他的语气坚定而认真。
我想那可能与你缺失的记忆有关。
按照目前的线索,我都无法得到确切的结论……多想只会让你自己不好受。
谢谢。
尼莫扯扯嘴角,等这个任务结了,我得找个治疗师好好看看我的脑袋。
他们就那样立在巨树前,青鸟们从各个方向凝视着他们,如同一个有着无数眼睛的巨大生命。
这次不用艾德里安开口,连尼莫都能感受到空气中那愈发浓稠的敌意——神使的预言下情况尚且如此,他不太愿意想象平时的青鸟们对人类是怎样的态度。
我们离开这里。
奥利弗终于从巨树后绕出,动作十分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被脚下成团的藤蔓绊倒。
先去找梅罗蒂,如果杰西·狄伦没有说谎,那么她应该可以给我们一部分答案。
他听上去心情不错得有点诡异。
尼莫向奥利弗身后瞧了瞧,杰西并没有跟在他身后。
可我们要怎么找到她呢?尼莫喃喃道,他下意识向奥利弗那边凑近了些——对方脸上毫无保留的笑意让他安心。
安。
奥利弗转向女战士的方向,气势沉稳了不少。
分享一下。
……哎哟,真可怕。
安小声说道,从山羊皮腰包里摸出纸页。
她用一只手娴熟地将它展开,橙色的字符飘在羊皮纸页上方。
那是一个明确的坐标。
什么时候——她往那个食物袋子上拍了符咒,当时我刚好看见啦。
奥利弗拍拍尼莫的肩膀,我们的萨维奇女士怎么会轻易放任务目标走呢?去你的,我是担心她。
安翻了个白眼。
橙色的坐标微微闪烁,蒸汽般缥缈而扭曲。
而它的内容在不住变幻——梅罗蒂显然还在正常活动,尼莫松了口气。
找到梅罗蒂·德莱尼并不难。
她离青鸟部族并不远,事实上,她一直在贴着幻境转悠,一次又一次错开正确的路。
他们再次见面时,她正在林间拼命奔跑,如同丑陋的旋风,或猩红的闪电。
她先一步发现了他们,怯生生地在他们五步之外停住。
目光里带着谨慎和些微的喜悦。
怪物女孩比之前更加消瘦,哪怕那样貌不似人类,尼莫仍然对这一点十分肯定。
梅罗蒂的身上还好好地背着那两个袋子,眼睛亮得可怕。
现在她不需要费心去人类的地盘偷东西吃,她闻上去倒是好多了——至少现在尼莫闻不见那股刺鼻的酸腐味道。
太阳即将下山,夜幕的浅蓝色衬得怪物丑陋的形貌都柔和了几分。
是你们。
她的声音还是带有奇异的嘶哑,并不好听。
你们……你们见过我的父母啦?她的爪子抠了抠泥地,看上去紧张得如同等待判决的罪犯,只不过那紧张里混有一丁点儿小心翼翼的期待。
见过了。
奥利弗说道,……我们也见到了帕索托图。
梅罗蒂的身体极为明显地僵住了,她张张嘴,似乎一瞬间忘记了如何发出声音:他在哪儿,他还好吗?他……他有没有……帕索托图被部族关起来了,跟你猜得差不多。
尼莫郑重地说,他一直都想见你。
泪水顺着怪物的面颊滚下,渗入让人不适的肉褶。
我知道。
她说,……可是我现在的样子……关于异化,现在有三种说法。
艾德里安开口道,他走到怪物前,认真地注视着那双青色的眼睛。
一般这种情况源于恶魔的诅咒,而你们管那叫神的惩罚。
现在有了第三种……您想知道吗?不得不说,那有点残酷。
它能改变这个境况吗,修士先生?沉思片刻,梅罗蒂认真地问道。
或许能。
那么告诉我。
这是个法术。
艾德里安说道,你们的相爱解除了它。
而它正在解除的过程中……你是一只青鸟,德莱尼小姐。
文森镇的人们可能都在这个法术的作用范围。
梅罗蒂·德莱尼被这个荒谬的说法震惊在原地,连呼吸都停住了。
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
前任骑士长的声音低沉柔和,关于法术解除时间差……如果这是真的。
她剧烈地哆嗦起来,呼吸十分急促。
如果这是真的……我可以解释。
爱不是有或者没有那么简单。
我是逐渐地,控制不住地爱上了他。
我挣扎了很久,修士先生。
我知道这是错的,我的父母不会认同我。
我知道我会让他们心碎……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我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才能感到这世界充满美和希望。
逃走的那天晚上,我下定了决心。
我无法骗过我自己。
现在告诉我,这位好心的女士……我的父母是怎么说的?他们放弃了我还是……他们是不是很难过?她的声音透出丝哭腔。
他们要我们杀了帕索托图。
安挪开眼神,语气平板,几乎称得上残酷。
梅罗蒂沉默了,她沉默了非常久。
她仍然微微颤抖着,仿佛要冻死在这夏夜之中。
噢。
她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我知道啦。
我从未期盼这世界上真的有奇迹。
直到我遇到了他,擅自爱上了他,这是第一个。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又轻又和缓。
绝望而自私,没有指望他回应的爱……你们见过他了,他多么美啊。
而他依旧爱着我,这是第二个。
我不该那么贪心地……指望父母能够认同我。
她的声音更轻了,如同温水中即将熔化的薄冰。
谢谢你们给我带来第三个奇迹。
青色的辉光在她的身周闪烁。
腐败的皮肤脱落,青色的羽毛取而代之。
巨大的翅膀从她的腰后长出,笨拙地伸展开来。
扭曲的臂膀变得挺直,渐渐被鳞片和细羽覆盖。
她的脸上出现了黑曜石雕琢般的鸟喙,虹膜的青色褪去,化为深夜似的漆黑。
一只秀丽而优雅的青鸟张开翅膀。
她张开嘴巴,可尼莫只听到了无意义的鸣叫。
她显然并不懂得青鸟部族的语言。
梅罗蒂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伸出化为翅膀的前臂,在空气中慢慢比划着法阵——尼莫熟悉这个法阵,奥利弗在林子里对蝎尾狼使用的正是这个。
森林歌谣的法阵渐渐完成。
复杂的情绪洪流般淹没了他们。
它裹挟着谢意、悲伤和绝望,最终化为巨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