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杰西冲手中暗下去的通讯水晶挑起眉。
拉蒙先生一向这么粗暴吗?艾德里安抓住他的手腕, 毫不客气地将晶石从杰西手中抽出来,后者倒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
漂亮的金发青年转过头,脸上堆满甜蜜的笑容, 然而他刚打算开口——您为什么引导他们?艾德里安干脆利落地将他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杰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他掏掏耳朵, 提高嗓门。
什么?不要装傻。
前任骑士长摇摇头,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在地牢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尽管我看不懂祭祀文字……可如果圣地对青鸟真的那么重要, 您带外人‘参观’肯定需要提前告知, 而您直接将我们带去了那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 只有一种可能——在您和拉蒙先生对话前, 就已经向帕索塔洛用文字申请了许可。
杰西的眉毛越扬越高,几乎要消失在淡金色的刘海后。
您希望他们见到拉薇妮娅,那本书也是您故意让莱特看到的吧?虽然我不清楚您这么做的目的——您让我们知道了真相,而我们刚接触过镇长不久,镇长的儿子就直接宣战……尽管我不清楚这是不是那位镇长的意思, 但怕我们传出不利的消息恐怕是原因之一。
太敏锐的男人可是不受欢迎的。
杰西响亮地啧了一声。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艾德里安冷冷地说,锐利地盯向对面那双冰蓝色的眼睛。
但我猜不透您的目的……刚才您的建议十分实际,您知道他很可能答应——只要莱特先生再脆弱点。
他停顿片刻,或者再傲慢点。
我就不能没有目的吗?杰西摊开双手, 您真是个死脑筋。
我说过, 请不要装傻——这一切准备得充分过头了, 您希望我们搅和进文森镇的这堆事情, 不是吗?对于挖角来说, 这样的动作实在太大。
杰西·狄伦笑了。
只不过这次他的眼睛半点笑意都没有, 而他甚至懒得掩饰这一点。
我需要知道尼莫·莱特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语气依旧轻佻,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十分好奇。
为了好奇心而导致战争提前?艾德里安少见地哼笑道。
就算莱特先生本来没什么问题,这场战争也很可能扭曲他。
他之前只是位平民,狄伦。
……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金发青年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他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喃喃道。
一位平民。
现在我只剩一个问题。
为什么选择传送到我这里?……是因为它吗?艾德里安转过头,望向不远处辐射着不祥力量的法阵——它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咒文都画得七歪八扭,满是涂改的痕迹。
它夹杂在工整的普通防卫法阵中,活像个丑陋的疮疤。
一块夹杂着白点的暗红石头静静躺在阵心,没有奇怪的光芒或者压抑的力量。
如同哪个孩子不小心踢进法阵的普通石子。
一只肥胖的飞虫摇摇晃晃飞进法阵范围,随着一缕青烟,整个化作虚无,连灰烬都没留下。
假设这一切真的是您促成的。
艾德里安退了几步,一个转身,利落地取下背上的弓。
几乎是下一秒,箭尖就已经锁定了杰西·狄伦的头颅。
那么您不可能没料想过他拒绝的情况。
您以为我会做什么?杰西笑嘻嘻地盯着箭尖,这回那双眼睛真的在笑。
提前触发阵法毁掉青鸟族群,或者破坏法阵,好让它炸毁半个城镇?真过分。
他舔舔嘴角,……果然您比较合适。
什么?一见钟情的对象。
艾德里安扯扯嘴角,持弓的手纹丝不动。
我确实无法解除这个法阵,但如果我没猜错……曾经的‘辉光的启明星’一定可以。
曾经的我确实可以,但现在我没有力量。
那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能解决这个小问题。
杰西愉快地凑得近了些,眼睛几乎要戳上箭尖。
您应该看得出我是不是在说谎,对吧?只要您肯求我——好。
艾德里安十分干脆,没有半秒犹豫。
我请求您。
……您都没有自尊的吗?这种自尊比别人的命重要吗?您这样让人很没有成就感!一点都不愉快,唉,好吧……杰西大声叹气,他气哼哼地在原地站了会儿。
随即掏出匕首,麻利地划开右手食指。
别紧张宝贝儿,您应该认识这个法术——现在把领子拉下去一点,别乱动,第一次可能会有点痛。
艾德里安做了个深呼吸,额角的血管愤怒地跳了跳。
杰西用沾着血的手指在他后颈涂画法阵,随着对方的动作,艾德里安的表情从不快转向严肃。
你……他没有用尊称。
别那种表情,我说了,您肯定认识这个法术。
唱诗班的‘精神牺牲’。
骑士长转过身,敞着领子,眉头皱得死死的。
时间有限,别的我就不问了……你确定自己撑得住吗?我现在完全没有法力剩余,会直接汲取你的力量——如果你的法力不够,不仅破坏不了法阵,你很可能枯竭而死。
我知道,有没有突然觉得我特别善良勇敢?没有。
你不是为了这种事情牺牲自己的类型,这意味着你的力量和曾经的我差不了多少。
艾德里安沉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位平民。
杰西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去吧,我的启明星。
艾德里安伸出双手,耀眼的白光在他修长的十指间再次闪耀。
他沉默片刻,随即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笑嘻嘻的杰西·狄伦一眼。
下一刻,繁复的法阵直接在他的脚下亮起。
艾德里安踏着虚空中的法阵,愈跳愈高。
旋转的白色法阵在他脚下发出细小的空气爆鸣,他很快来到了那丑陋法阵的上空。
弓被拉满,但没有箭被搭上弓弦。
纯粹的白色光箭随着弓弦颤动,向下方的法阵倾泻而下。
法阵中央的石头终于有了反应。
它活物般颤动起来,干燥龟裂的土地上冒出液体似的泡泡。
法阵的纹路像被戳破的血管,喷出无数漆黑粘稠的液体——它们没有散开,反而射向天空,如同逆转过来的黑色暴雨。
骨玉的伴生石在反击。
前任骑士长的动作并没有迟疑,白色的光箭精确地击中那些锋利而不祥的液体黑梭。
温暖刺目的光缓慢而坚定地压向法阵,没有漏过任意一个边角。
同时,艾德里安直接松开了金属弓,他的双手不断动作,一个又一个不重样的白色圆阵向伴生石轰击过去。
终于,一声轻响。
那石头仿佛风化般散成暗红色的细沙。
那粗糙的法阵彻底死去。
艾德里安没有拖延哪怕一秒,他踩着法阵从空中降下,然后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刚张开嘴,血液便从喉咙中喷了出来。
我跟您说了。
杰西·狄伦看起来倒没什么异样,只是脸色有点苍白。
第一次会有点痛——毕竟以您曾经的力量,总不至于要用唱诗班的人肉法石。
……唉,好吧。
他上前一步,抱住了对方,他的感叹对象没有回答他。
艾德里安垂下头,太久没有承载过魔力的身体陷入了严重的紊乱——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要这么晕下去,我一个人得无聊死啦。
他嘴巴絮叨着,从对方的口袋里摸出通讯水晶——透明的晶体上此刻染满血迹。
甜心们!……哎哎哎先别断掉,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艾德里安的脑袋正搁在他肩膀上,金发青年一动不动,任由高档的布料被血浸湿。
他随意扫了眼死去的阵法。
你们可以不用担心那个蠢兮兮的法阵啦。
这次他没等奥利弗那边回应,就直接断掉了通话。
果然粗暴点也挺有意思的,杰西·狄伦严肃地想道。
他将昏迷中的艾德里安·克洛斯放在法阵边上,伸了个懒腰。
……他什么意思?尼莫板着脸问道。
他们应该搞定了那个……咳,你知道的。
奥利弗不太确定地回应道,克洛斯先生不会放任他胡诌八扯。
你们还有心情讨论别的?镇长儿子冰冷地说道,他攥着一小块暗红的石头——半透明的黑色罩子正把奥利弗和尼莫两个人牢牢扣在里头。
好吧,说回刚刚的话题——我建议你们立即撤退。
奥利弗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注意力已经转回眼下。
现在还来得及挽回,在青鸟那边袭击前投降吧。
现在两边都不太冷静——尽管他们并没有参与过战争,可就算是尼莫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如果杰西·狄伦的情报没错,青鸟摒弃了他们守时的信条,那么青鸟的军队随时可能到来。
一场硬仗不可能在其中一边散作一团的情况下开始,然而——不太冷静?大块头青年提高声音。
而镇民们围在他们四周,带着些无聊和好奇地咬着耳朵,似乎并不把青年口中的战争当真。
您身边的人还不知情,对吧?尼莫嘀嘀咕咕地说着,所以您不冷静得格外明显,真的。
蒂格,你在做什么?你父亲呢?他们的老熟人弗里茨终于露了个脸。
年轻的猎人身后,一位披着斗篷的女人牵着富勒山羊,悄悄冲他们比了个手势。
尼莫探探头,在大包小包的缝隙中发现了被挤扁的灰鹦鹉——巴格尔摩鲁躲藏得十分尽心尽力。
父亲不太舒服。
看到好友,蒂格脸色松动了些,弗里茨,我的朋友,我们需要你的力量——一起把那些令人憎恶的怪物杀干净。
不!弗里茨惊讶地叫道,你突然发什么疯?前几天不是还说最好缓和下局势?我已经把骨玉的伴生石设置好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可他们没有!弗里茨冲人群一挥手,别闹啦,我得见见镇长先生。
这几个月只是小打小闹——青鸟的守时让我们有时间准备和撤离,堂堂正正地战斗!而你居然真的疯到去弄伴生石?你到底在想什么?神啊,你搞那个法阵的时候我就该阻止你……如果青鸟们知道了——蒂格直接攥住了弗里茨的领子。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没时间说服每个人!他咆哮道,我知道你没把那个法阵当回事,你们都没有当回事。
我向父亲建议过无数次,他总是拒绝我,我还以为……他咬咬牙,好不容易才把卡在喉咙里的话吞下去。
现在我懂了……我在保护你们,弗里茨!还是说你甘心梅罗蒂就这么从你手里——梅罗蒂是我们的朋友,她可不是我的私人财产。
年轻的猎手坚定地打开那只手,你知道了,是吗?镇长先生告诉你的?如果你还对她留有那么一点儿尊重,就别在这大声嚷嚷。
人群似乎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微微骚动起来。
……你还是把我当个傻瓜,你们都是。
蒂格后退两步,声音失望而悲伤。
你真的以为我是一时兴起?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对我的看法却跟那群邪恶的黑章一样……你以为我想不到青鸟会提前来袭?你知道我为这件事准备了多久吗?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
他一只手紧紧抱着圣典,一只手做了个手势。
弗里茨,你会感谢我的——讲了这么久,时间应该差不多啦。
至于你们……他冰冷地望向奥利弗和尼莫,好好体会下死在那群畜生手中的感受吧。
巨大的影子无声地接近,青鸟的翅膀遮蔽了天空。
他们身上的盔甲在夕阳的光辉下闪烁,带着丝神秘的美感——此刻却没人有心情欣赏。
文森镇的镇民全都聚集在一处,作为目标相当显眼。
人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人群剧烈地骚动,白色的身影相互推搡,场面杂乱得如同泼了冷水的热油锅。
别慌,这是计划好的!蒂格的声音再次被法阵放大,向我身后撤退,快!青鸟们开始俯冲,法术的辉光毫不留情地砸下。
尼莫倒抽一口冷气。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几个月的战斗中,文森镇的建筑没有明显的毁坏——青鸟们根本不会留下毁坏的痕迹。
青色的光束精准地笼罩了镇子边缘的一间小屋,它在顷刻间化为飞灰,紧接着被四下疯狂生长的植被淹没。
仿佛陷入了看不到的沼泽,抑或是压根没有存在过。
青鸟们训练有素地向前冲着,直到——蒂格挥下圣典,圣典的四角冒出不堪重负的弧光。
这次光膜不止是笼罩一间个房间那么简单——整支庞大的青鸟军队被彻彻底底地封在了里头,青鸟们愤怒地攻击着那层厚得异常的光壁,然而……姐姐!小男孩勉勉强强爬起来,从内侧捶打着那只许进不许出的光膜。
吹泡泡的草茎落到了地上,他看起来有些茫然,鼻子在光膜上压得扁扁的。
等等我——几步之外的长辫子姑娘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呼。
慌乱的人们似乎并不像那位年轻领袖所想的那样灵活,约有十分之一的人没有反应过来,与青鸟一同被关在了光膜之中。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尼莫不得不承认,蒂格的计划确实有可取之处——按照青鸟的攻击方式,集中确实比分散更能减少损伤。
如果人们冷静地执行他的命令,他确实可以靠这一手干净漂亮地控制住青鸟绝大部分兵力。
可惜现实往往不会完全服从一个人的想象。
蒂格本人的神情有一瞬的慌乱,接着恢复了先前的镇静——如果忽略那微微颤抖的下唇和他额角的冷汗的话。
别慌,那群畜生完了!它们从不会兵分两路!他大声宣布,随即再次下令。
帮我翻译——不要伤害里头的人,这样还能死得体面点。
它们已经没了后路,如果它们敢乱动,我就把它们一只只活剥了。
尼莫。
奥利弗的表情严肃下来,他一只手撑上黑色的障壁。
快弄掉这东西。
他们两个可从来没当过什么领袖,但他们比谁都清楚普通民众的想法。
愚蠢的,冲动的,却又拥有微小勇气的普通人——长辫子姑娘率先冲了回去。
她献祭般地冲向那个巨大的红色囚牢,穿过厚实的光膜,牢牢抱住了她的亲人。
她将小男孩紧紧拥在怀里,后背朝向混乱的青鸟军队。
她是第一个,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无数个。
短短几分钟之内,三分之一的人群冲了回去。
给我回来!蒂格吼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丝慌乱。
清醒点,那是可以接受的——那是可以接受的牺牲。
尼莫在心里帮他补完了那句话。
这位年轻的领袖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只是一个计划外的小误差。
他把九成以上的事情都规划得妥当极了,可一切正走向崩溃。
青鸟们在牢笼中疯狂地挣扎,法术的辉光雷电般闪烁。
青光划过人类的肉体,将接触到的肢体化作飞灰。
人们的尖叫和青鸟的哀嚎混做一处,他们有一件事是倒是共通的——他们都在努力往外挤,不计一切代价。
有人从附近的房子里寻了刀子,有的捏着简单的攻击法术。
两方在牢笼中拥挤在一起,又微妙地维持着对峙状态。
尼莫颤抖着吐了口气,第三次捶上了扣着他们的黑色牢笼——伴生石所构筑的牢笼轰然崩塌。
四周的惨叫和悲鸣瞬间清晰了无数倍。
奥利弗,快点。
现在双方的战斗尚处于试探的阶段,还没有出现死者,可如果再来一点刺激……——告诉那群畜生,再不住手的话,我会启动噩梦礼赞——蒂格恰到好处地宣布,他的声音里不再有那种冰冷的自信,充满了动摇。
他仍旧牢牢抓着圣典不肯放开,而圣典封皮的一角开始出现微微闪烁的火星。
这不是个多大的镇子,已经有一半人冲了回去。
可如果撤去牢笼,吃了大亏的青鸟们准会一哄而散,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还有机会,只要它们能被震慑住……他还能赢。
只可惜这个声明完全起到了反效果。
原则一旦被破坏,没人会相信威胁会止于威胁的程度。
民众们或许不清楚噩梦礼赞意味着什么,可青鸟们看懂了战语。
一瞬的静默之后,本来还勉强维持着阵型的青鸟军队顿时溃散。
尼莫一眼就看到了原本被护在其中的领袖位置。
瞎了右眼的青鸟正站在那里,发出高声的鸣叫。
帕索托图试图稳定下陷入混乱的军队,可惜徒劳无功。
下一刻,冰层从土壤中升起。
它不再是锋利的尖刺聚合而成,而是规整的,更加温和的冰面。
它绕过每一对纠结在一起的人类与青鸟,随即将他们彻底隔开。
牢笼之中,出现了一道扭曲而精巧的冰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