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莫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 那段他曾以为被破坏或被拿走的回忆——一片漆黑,无比寂静。
他像条蜥蜴,或者一条蛇那样在粗糙的沙子上向前爬行, 那动作完全出于本能, 甚至不如初生的人类婴儿协调。
他看不见自己的肢体, 准确地说,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那时的他脑袋里空空如也, 如同一株只会随风乱动的植物。
刚动弹两下, 尼莫便发现自己碰触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他喜欢那细腻的触感, 或是喜欢它那丝罕见的温度。
于是他思考片刻, 将它吞进口中,金属的味道在舌头上蔓延开来。
那应该是他的黄金吊坠。
某个方向传来模糊的音乐和笑声,人们在交谈,但距离太过遥远,欢声笑语仿佛隔着一层水膜。
那大概是浓稠的黑暗中唯一一点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于是他很快决定了前行的方向。
可那些声音时隐时现,时断时续。
而这环境虽然寂静,偶尔也会有未知的声响窸窸窣窣划过黑暗。
一切再次沉寂时,他又不知道该往哪边爬了。
那可能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在遥远的上空确实有着星辰似的白色光点。
可它们不太自然地成片出现, 偶尔移动一下, 并且在逐个眨动。
……那不是星星。
有声音时就向那乐声和欢笑声前进, 没有的时候就四处闲逛。
很快他便发现了移动的窍门——在地上爬行的速度并不快, 他学会了站起身, 跌跌撞撞向前行走。
这么一来他的前进速度倒是快了不少,只可惜那片黑暗太过广袤,他只能携着稀薄到基本不存在的意识,胡乱前行。
除了在遥远高处闪动的苍白眼球,那段记忆之中没有一丝光芒。
甚至没有饥饿和焦渴,没有冷和热。
他唯二所做的只有呼吸和前进,如同在那黑暗的虚无中漂浮。
绝大多数时间里,他的皮肤触到的是粗糙的沙粒,偶尔触感会变得潮湿黏滑——对此他并不介意,只是简单地攀爬和越过。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瞬,他第一次听到了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柔和,可对当时的他来说,那如同在耳边炸响的一声惊雷。
当时他不清楚那些音节的意思,可现在的尼莫·莱特懂得。
我决定叫你‘怀特先生’。
那个清晰至极的声音严肃地说道,怀特先生,我叫奥利弗·拉蒙——你可以叫我奥利。
几秒的停顿。
好吧,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然后那声音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只不过有时仿佛就在前面,有时又和其他声音一样模糊。
他认真地倾听每个陌生的音节,就算当时他听不懂内容,那也足以成为一盏奇妙的灯火——虚无的黑暗中,蛛丝般脆弱的一点点亮光。
我又被老爸骂啦。
那声音气呼呼地说道,明明是汉森先骂我被妈妈抛弃!我就是……嗯,打得狠了点儿。
谁让老爸不告诉我妈妈的事,他总说以后有机会会告诉我——‘以后’是多久以后呢,怀特先生?他向那声音的方向一步步前进。
今天有吟游诗人来旅店!他讲了勇者阿拉斯泰尔的故事,神啊,我也想变成那么厉害的人——可老爸看上去不太高兴,他一向不喜欢吟游诗人。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
汉森搬走了,杰里米也搬走了。
大家总是很快就离开这里,没人一起玩感觉很糟。
唉,我想要个不会离开的朋友……你不会离开的吧?我今天把厨房的盐和糖换啦,你猜老爸要多久才能发现?今天爬上来的时候差点儿被看见,老爸从来不许我爬树的——都怪这雪太厚,这儿真冷……我讨厌冬天,怀特先生。
怀特先生…………过了多久呢?他的手指触到了峭壁似的东西。
周遭开始出现其他生物的低吼和脚步声,尽管它们谁都没有接近的意思,黑暗依旧开始变得格外吵闹。
可他没有考虑过改变前进方向,一秒都没有。
尼莫现在记得每个细节,那个过于漫长的夜晚的最后。
他轻松地将手指插入岩壁,开始向上攀爬。
时间早已失去了概念,尼莫弄不清自己爬了多久,他只剩一个清晰的印象——四周变得越来越热。
然后他第一次看见了阳光。
滚烫而刺眼,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遭受了攻击。
然后是色彩,无边无际的色彩。
其实爬到后期,昏暗的微光中也能模模糊糊看到不少东西,但都是灰暗而单一的景象。
如今那些颜色狠狠砸进他的眼睛,他甚至忘记了空气中不堪忍受的热度。
尼莫记得自己小心地转着脖子,贪婪地望着身边的一切,仿佛下一秒它们就要尽数融化在强烈的光线中。
日出又日落,他仿佛一座雕像般立在远处,太多的色彩让他头晕目眩——而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
一个人类的孩童钻进林子,嘴里气哼哼地小声念叨着。
小男孩把自己挪到粗壮的树干后,满脸不开心地向森林外望去。
记忆中的他终于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满是脏污,但污秽中露着苍白的皮肤。
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那是双属于青年人类的手。
他那会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可本能模模糊糊地告诉他这样不行。
如果要走出这里——要融入,要模仿,要成为他们。
融入,模仿,离那些乐曲和笑声更近些,离他的灯火更近些。
而他的情报来源正在眼前,他不需要更多的讯息。
骨骼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扭曲着变短,修长的手指开始变得圆润。
他的视野在变窄,视角在变低。
他本能地向对方走去,伸出手,就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六岁的奥利弗·拉蒙发现了他,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有什么他所熟悉的情绪随哭声传来——在对方纯粹的恐惧之中,尼莫赶紧缩起身体,不再动弹。
随即他们便被赶来的派博尔·拉蒙一手一个拎了回去。
年幼的奥利弗哭得太过厉害,老拉蒙只好直接先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送到了老帕特里克那里——当时的孤儿院长非常愉快地收养了他。
这个小家伙真的运气特别好。
帕特里克·莱特冲老拉蒙点点头,语调愉快。
那是一切的开始。
他先学会了遗忘,然后是恐惧,再然后是更多的知识与感情——随着常识的完善,那些超出常识的记忆顺理成章地化作一个夜晚。
他很成功,他的确完全融入了人类社会的一角,像只杜鹃的蛋,静静地躺在名为路标镇的巢里。
直到现在。
他真的不是人类。
尼莫想,他不可能是。
没有人类能从那种环境中存活,而他存活了可能不止所谓的六年。
心底仅剩的那一点希望彻底熄灭,余下的只有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的记忆细节还在逐渐归位,从在黑暗中醒来到此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但那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攥紧拳头,好让手不再颤抖。
这就是答案,他想,这就是——一本古旧的童话闪过他的脑海。
等等。
他站在纷飞的记忆中,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如果这就是他降生以来所经历的全部,如果现在的他真的不曾遗忘任何细节。
那么他为什么能听懂青鸟的语言?那不可能是能力的效果,纯粹的知识必须从外界获取,而他……腐蚀般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考。
女巫的魔力正狠狠勒住他的双臂,尼莫迟钝地眨眨眼,好不容易才将找回视线焦点。
他还坐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宽敞房间,屁股底下塞着颜色鲜艳的针织靠垫。
面前盛着冰柠檬水的水瓶已经空了,只有凝结的水珠顺着玻璃瓶外壁滑下。
您的记忆已经梳理好了。
娜汀颤巍巍地收回手,可能是尼莫的错觉,女巫似乎年轻了些许。
代价我也收走啦,您现在需要休息一阵。
她站起身,拿起靠在一边的拐杖。
看您的反应,您或许有些话想跟同伴说。
老太太用拐杖笃笃地敲着木地板,我先去院子里喝杯茶,就不打扰你们了。
不过记得,您得先留在这儿——我这有客房,您可以在这住一晚上。
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什么……她停顿片刻,但您是我的病人。
该观察还得观察,该吃的药还得吃。
尼莫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老人弓着背,背朝他挥挥手。
橘猫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巫身后,只不过原来翘得高高的尾巴这会儿正耷拉在屁股后头。
女巫离开后,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尼莫仍然凝视着面前的空瓶子,早先那让人焦躁的抗拒感此时丁点不剩。
他脑子里的答案让他没有什么真实感,于是他深呼吸了半分钟,率先抛出问题。
你们谁知道深渊的构造?他转过脸,严肃地问道。
奥利弗倒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挠挠头发,将视线转向艾德里安。
骑士长此刻的眉头能够夹死蚊子,几步外的安则瞥着杰西·狄伦——后者正在伸指头戳工作台上正两脚朝天装死的灰鹦鹉。
为什么要问这个?艾德里安这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紧紧盯着尼莫的双眼,声音带着点警惕的低沉。
……我需要确认我是从具体哪个位置上来的。
尼莫缓慢地回答,他抿抿嘴唇,接着说了下去。
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他的声音没在颤抖,反而格外平静。
如果我没记错,我的确是只上级恶魔。
这又不是什么大新闻。
安抱着双臂,倚着墙,口气有点僵硬。
起码你跟我说过这事,看来你终于确定啦?不是你想的那样,安。
尼莫摇摇头,不是巴格尔摩鲁和戴拉莱涅恩那种‘血肉’,我应该是只完整的上级恶魔。
厉害。
安诚恳地评价,表情麻木。
不可能。
骑士长则斩钉截铁地说道,完整的上级恶魔无法降临地表,这是铁则。
而且从未有过人形上级恶魔的记录,它们的本体全都是庞大的异形——甚至连人形普通恶魔的记录也没有过。
那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法则一不小心打了个瞌睡。
我……废……他没有说谎。
灰鹦鹉半死不活地躺在长桌上,伸着的脚抽搐了两下。
他……他刚才散发的气息不会说谎,那绝对是如假包换的上级,和血肉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而且那气势还有种可怕的熟悉感,它仿佛在哪里接触过。
方才的尼莫没有敌意,它只能辨认出那气势的冰山一角。
应该是错觉,巴格尔摩鲁抖抖索索地想道,蜷曲起爪子。
如果尼莫·莱特生来如此,就算他是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他们应该不可能见过,否则它绝对会有印象。
但有一点!它提高了嗓门,一个翻身蹦了起来。
正在戳它肚皮的杰西·狄伦终于住了手。
神棍说得没错,不可能有恶魔长成人类的样子。
这准是拟态!你们见过有人长得和蚂蚁一模一样吗?可我没有拟态,至少现在没有。
尼莫干巴巴地说道,他再次低下头,双手的样子和记忆中那双满是脏污的手渐渐融合。
我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
没有这种恶魔!灰鹦鹉扯着嗓子喊道,它鼓起勇气和尼莫对视了一眼,又迈着小碎步躲到了杰西身后。
不可能有这种恶魔——描述一下你记得的环境,莱特先生。
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灰鹦鹉的嚎叫。
很黑,几乎没有光。
大部分是沙地,根据和地表的温差判断,温度应该非常低。
尼莫回忆着皮肤的触感,偶尔会摸到些黏黏的东西,不过我没有去看。
听上去像在描述我的人生。
安望向天花板,干巴巴地插嘴道。
还有呢?骑士长思索片刻,继续发问。
没有遇到活物,天上有些星辰似的白色眼睛,成片移动,速度不快。
艾德里安手臂动了动,像是下意识要去抓背上的弓箭,可他忍住了。
深渊之底。
骑士长低声说道。
至少就我所知,符合描述的地方就这一个。
是游荡者!绝对是游荡者——灰鹦鹉用力扑着翅膀,如果真的是深渊之底,只可能是那群怪胎!可是就算是那群怪胎,也不可能违抗法则才对……什么法则?女战士回了神,挑起眉毛。
说来听听。
我们从降生开始就有认知。
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巴格尔摩鲁神经质地快速说道,生物总有本能吧?但凡有认知,就会被法则束缚,连你们所谓的‘魔王’也得服从法则。
如果能逃脱这个……首先,他得不会使用力量。
其次,他得没有任何本能的欲望,哪怕是最基本的生欲和食欲。
那可是深渊之底!就算真有这种恶魔,要么会活活饿死,要么就会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被其他恶魔吃掉。
尼莫·莱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一个答案反而带出了更多疑问。
但至少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一只完整的上级恶魔离开了深渊。
相比之下,此刻那些疑问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要去通知教廷吗,艾德?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开腔,这可是大事件。
艾德里安·克洛斯动了动嘴唇,但什么都没说。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将目光转向奥利弗。
哦。
他们的团长十分平静,仿佛尼莫只是宣称了他来自奥尔本的哪个镇。
我觉得没什么……教廷打得过完整的上级恶魔吗?没有相关的记录。
骑士长干涩地说道,但我想应该不行。
如果尼莫有恶意,他之前就可以造成极大的破坏。
奥利弗耸耸肩,现在这个事实没有太大的变化……比起因为这个提前打起来,我更倾向于继续友好相处。
不过克洛斯先生,看来为了那个承诺,我得更努力地训练啦。
尼莫终于转过头,认真地望向奥利弗。
对方正站在阳光之中,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哪怕是知道实情的现在。
你还好吗?奥利弗提出了完全不同的问题,刚才那瓶东西……呃,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这一次他仍然没有逃开。
尼莫站起身。
整理记忆确实有点后遗症——他摇晃了两下,扶住桌子才站稳。
然后他迈开步子,向他的灯火走去,再次伸出手。
没什么。
他嘟囔道,直接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奥利弗的身体并没有僵硬或颤抖。
奥利弗似乎有点意外,他犹豫片刻,拍了拍尼莫的背。
怎么了?怀特先生……尼莫小声说道,怀特先生是什么样子的,奥利?一个挺大的头骨,在我家后院的巨杉树顶,不知道属于什么物种。
奥利弗有些疑惑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应该是被人放在那里的吧,旁边有时会搁着新鲜的花。
尼莫发出微小的叹息。
又一个问题。
他原来白纸黑字般一览无余的人生此刻被疑问所塞满,可这会儿他无暇去考虑这些。
听好,奥利。
尼莫说道,语气十分认真。
汉森搬走了,杰里米也搬走了。
但我不会离开。
只要你不害怕,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