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奥利弗茫然地问道。
他刚刚醒来,脑子塞了蜂窝似的嗡嗡作响,酸痛感从每条骨头缝里向外溢着。
但种雾蒙蒙的晕眩感消失了,他甩甩头,尼莫的声音听上去清晰了不少。
我刚刚说,萨维奇小姐给了我们一个提议。
尼莫端坐在旁边,脸色有点发青,而灰鹦鹉端坐在他的脑袋上。
她建议我们混进诺埃,然后取得黑章资格。
原来你们人类把‘不这么做就干掉你们’叫做‘建议’吗?灰鹦鹉蹦跶两下,受教啦。
黑章?奥利弗转头看向正在保养武器的女战士,可是我们并不——我对你们是不是无辜的没兴趣。
我很确定我的良心不值三千金币,交易而已。
安缠紧猎矛上的布条,诺埃的黑章认证还有三天开始,我就是为这事儿赶回来的。
你们不同意也无所谓,我花点时间再找就是。
可是……你比较喜欢拿脑袋换金币吗?安嘴角上翘,琥珀色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你看,我觉得这个买卖很不错。
有我在,你们保证可以通过。
你们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组成小队,让我挂个名就可以。
您之前应该有所属的队伍吧。
奥利弗咳嗽了几声,嗓子还是干痒无比。
是啊,可惜人都死完了。
我得重新找个队伍登记。
这是规矩。
安说,看上去并不伤心。
为什么选我们?奥利弗心有余悸地盯着那柄沉重的猎矛,……呃,我是说,听上去确实不错。
我就是有点好奇。
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行动。
我试过流民的队伍,要么死得太快,要么坚持不了多久就解散了。
罪犯的队伍倒是撑得久点,可惜里头大多是让人不愉快的人渣。
安平静地解释,你们不像是那种喜欢惹事的垃圾。
‘危险’级的人多多少少有点本事,老实做些低级任务混日子应该没问题,我也能安生一阵。
三千金币赌个直觉而已。
我觉得可以。
尼莫往奥利弗的方向挪了挪,十分没骨气地小声嘀咕。
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我也没什么意见。
奥利弗低声回应,三千金币啊,趁她还没改主意的时候答应比较好。
黑章是什么玩意儿?灰鹦鹉挤到他们中间,屁股差点怼到尼莫脸上去。
二等公民或者炮灰。
尼莫攥住蹦来蹦去的鸟,把它搁在地上。
选个自己听得懂的词理解。
虽然黑章们挂在佣兵公会下,听起来神气,实质上的确是炮灰无疑。
大陆上小国众多,战火四起,每个国家的法律又千差万别,直接导致罪犯和流民到处乱窜——前者为了逃避法律制裁;后者为了讨口饭吃,一不留神就会加入前者的队伍。
一旦人过了境,官方交涉就变得麻烦得要死。
现任佣兵公会会长勃洛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还不是会长时曾在奥尔本首都偷偷饲养中级恶魔,被发现后通缉等级直接飙升到暴徒。
勃洛克先生一见大事不好,飞快潜逃到奥尔本的敌国威拉德。
不料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竟混得风生水起,攀上无数关系,成了货真价实的巨富。
而奥尔本锲而不舍地试图把人弄回来处死,两国差点因此延长战线。
于是勃洛克成为佣兵公会的会长后,设了这么一套制度——流民和罪犯可以通过佣兵公会的测试获取黑章,代替所在国的身份证明使用。
只不过他们能做的事情被限制得死死的,基本都是合法公民们不愿意处理的麻烦或者危险活计,税金和抽成也高得惊人。
没有身份证明的黑户基本无法正常生活,所以就算这份工作待遇着实不怎么样,每年还是有相当数量的新黑章诞生。
其实就算没有安的建议,他们也早早晚晚会走上这条路——除非他俩真的要破罐子破摔当起到处流亡的恶棍。
我们同意。
奥利弗说,现在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呢?安手指点了点下巴,打了个呼哨,白马轻巧地跑了过来。
她从马鞍挂着的皮袋里抽出把短剑,递给奥利弗。
这小子说砍伤猎狼的是你,比划一下看看。
她握紧了矛,如果你有什么多余的举动,我不介意把你串起来拖到诺埃。
奥利弗舔舔干裂的嘴唇:其实我不是很清楚昨晚的事情。
他是真的没什么印象。
哎呀你哪来的那么多屁事!一见有机会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灰鹦鹉顿时激动起来。
砍就是了!要不我帮你酝酿下情绪——奥利弗一句不用还没出口,那只倒霉的蛛犬就又被凭空扯了出来。
蛛犬八只脚爪愤怒地乱蹬,眼看就要正面啃上他的脸。
奥利弗只觉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他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剑。
然而那只是普通的一剑。
蛛犬顺势扒住了他的右臂。
张嘴又要咬下去。
奥利弗有点慌,他十分确定自己的胳膊绝对不会来个二次生长。
于是他赶忙用左臂补了个抽击,蛛犬被扫到地上,哈嘶哈嘶地喘着气。
安没吭声,站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
昨晚那一剑是怎么挥的来着?奥利弗拼命回忆着当时的感觉,咬着牙再次向蛛犬刺去。
结果他差点把自己给戳死。
这一剑还没刺出,无数冰刺便顺着剑锋向前疯狂延伸。
蛛犬直接被轰进了泥土,而冰柱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它在触到土地的瞬间爆开,炸出一朵巨大的狰狞又剔透的冰花——冰刺组成的锋利花瓣指向四面八方,最短的也有一米多长。
这些冰冷的东西完全没有自我意识,也得亏奥利弗没有直接向地上刺——一根锋利的冰刺正对着他的脸,差点戳着他的眼睛。
奥利弗退了几步,险些被身后的杂草绊个后仰,尼莫一个眼疾手快冲上去架住了他。
而冰柱爆开的瞬间短剑就碎作了数片,此刻只剩剑柄不尴不尬地冻在冰里。
细小的冰屑在空气中飘散,夏日闷热的空气生生降了几度。
虽然样式有点差别,但猎狼基本是这么完蛋的。
灰鹦鹉冲安·萨维奇倾情解说,你看,我是个诚实的恶魔,我本来只是上来观光的!三千金币……安瞪着那堆巨大的冰刺,脸色很是难看。
便宜了。
尼莫从背后架着奥利弗,刚接触时对方浅棕色的短发埋了他一脸。
他的鼻子被撞得发酸,不知道有没有流血。
好在安给的药效果不错——奥利弗醒来后退了烧,不再像个人形火炭。
他在尼莫支撑不住前迅速站稳,咳嗽了两声。
谢谢。
他转过身,脸上并没有惊愕,反而微微皱起眉头。
尼莫揉了揉鼻子,试图掩饰震惊到有些僵硬的表情。
奥利弗,你这——我改主意了。
结果他句子刚吐出一半,就被低沉的女声干脆利落地截断。
尼莫猛地回过头,动作大到差点扭到脖子。
此刻他全心全意希望这句话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别紧张。
女战士表情严肃,没了刚刚多少带点轻松意味的口吻。
我不打算杀了你们——现在看来,我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尼莫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奥利弗拽住,正在被他往身后扯。
对方这个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的动作让他有点儿莫名愤怒,他啪地打开奥利弗的手,坚持站在前头。
安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坐下吧,我们得好好谈谈。
尼莫和奥利弗同时看向女战士手里的猎矛,一步都没有挪动。
安没说什么,把矛用力地插进泥地,自己率先坐下。
那个棕色头发的小子,奥利弗·拉蒙是吧?你有点底子,就是动作太过生疏。
我真的很好奇——就算是瞎子也不会错过这份天赋,教你的人到底怎么想的?奥尔本居然会放过这种人才,要是知道这事,你们片区的主教大概会把头发揪光。
我很早就放弃了。
奥利弗思索片刻,依旧站得笔直。
因为我……不太喜欢。
父亲也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想学就不学,就这样。
没什么大不了?我干这行快二十年了,说句老实话,你这种程度的没见过几个。
安提高了声音,养恶魔的小子就算了。
深渊魔法跟野生蘑菇似的不好分辨,我不好评价,但你可是纯种的人类吧?尼莫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被划入了鹦鹉混血的行列。
是。
奥利弗答得无比坚定,有什么问题吗?看来你们俩对路标镇以外的世界完全没有概念。
安说,脸色不太好看。
一直以来安安稳稳过着良民生活吧?我真的很好奇,如果你的老师是见识过世面的人,不可能让你这么悠哉地——他的父……老师品性没问题。
尼莫打断了女战士的话,心里莫名的不快变得愈发明显,像皮肤上融化的冰碴一样真实。
你说得没错,是我连累了这个家伙,他原本可以悠哉地活到老。
我不认为这是谁的‘教育失误’。
安把锥子似的目光转向了他,鼻翼快速地翕动。
但她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
你的老师是你的父亲?有意思。
现在我有兴趣了,跟我讲讲昨晚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事。
她说,我熟悉那种表情——活像两只洞被人踩塌的土拨鼠,一头雾水又慌得要死。
可惜把两人有些磕巴的叙述拼起来后,安·萨维奇的近二十年经验并没有帮上她多少。
我大概能搞清你父亲的事。
安摩挲着下唇,如果召唤枯枝水母的不是他,他准是强行把召唤仪式转移到自己身上了,我见过这种不要命的。
完全吃力不讨好的做法。
怎么说?奥利弗在讲述的过程中已经老实地坐下了,只剩尼莫一个倔强地站着。
级别高点的恶魔,被召唤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攻击召唤者。
安说,简单来说,有点脑子的生物都不愿意做白工——它们需要确认未来主人的实力,召唤者太弱意味着它们多半讨不了什么好处。
如果召唤者被杀,恶魔接下来就可以来个自由的免费旅游,吃够玩够散着步回归深渊。
她看了奥利弗一眼。
有实力的人也做不出召唤枯枝水母这种事,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召唤者八成已经被吃到渣都不剩啦。
你的父亲应该是趁恶魔还没有完全自由,强行转移了召唤仪式……大概是为了保护镇子吧。
可是他……接下来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了。
安说,没给奥利弗留出提问的时间。
这个才是重点——根据记录,目前能做到强行转移仪式的人类只有恶魔术士。
你的父亲身上有什么异常吗?我敢发誓没有,我父亲绝对没有任何异化。
那就剩一种可能性了。
安说,获得人类躯体的上级恶魔也能做到这一点。
不可能!奥利弗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有人替他尖叫了。
灰鹦鹉大摇大摆地踱了过来,口气充满自信。
我见过那个男人,他绝对不可能是上级恶魔!如果是的话我绝对能察觉到——你?安扬起形状好看的眉毛,靠什么察觉,阶层压制?放屁。
灰鹦鹉轻蔑地回击,靠同级的气息!如果我们不想让那些低级垃圾发现,那可有的是方法——但同级可是绝对瞒不过的。
安深深地看了它一眼,接着用手把它坚定而缓慢地拨开。
灰鹦鹉气得毛都炸了起来,非常不像鹦鹉地一头扎进旁边的灌木。
我们说到哪儿来着?她板起脸。
哦是的,奥利弗,你父亲在你面前用过魔法吗?用过,不过只有一次。
奥利弗说,很普通的幻术,我想无法作为参考。
奥利弗似乎没有因为安的说法而动摇,尼莫怀疑他一开始就根本不打算相信这套说法。
不过他完全可以理解——老拉蒙搞不好只亲手伤害过路标镇的蚊虫,旅店的生肉都是从屠夫那购进的现成货。
他们这两天的震惊份额早就透支了,不需要额外的打击。
好吧。
安显然发觉了两人的不快,她抬起双手,做了个认输的姿势。
那么跳过这个问题。
仪式转移后恶魔也会转移目标,这大概是你父亲要你杀死他的原因。
奥利弗猛地抬起头。
假设你们说的是实话,你们相遇时他真的快要死了,那么转移仪式只能给军队争取到一点时间。
如果他当时正把恶魔往镇外带,估计就是做的这种打算。
她叹了口气,但如果这种对抗中召唤者被第三方杀死,算单纯的召唤失败——按照法则,恶魔会被立刻送回深渊。
除了保护镇子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安耸耸肩,我为我刚刚的说法道歉,如果你们没撒谎,拉蒙先生可不算什么没见识的莽夫。
不过这种行为我不评价,至少我绝对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嗯,让我的亲人这么遭罪。
有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小子。
知道恶魔召唤规则,还能做到亲手转移仪式,你父亲绝对不是什么小人物。
如果你有心,可以试着找——非常感谢您的说明。
奥利弗说,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向女战士行了个不太标准的战礼。
真的……非常感谢。
但是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他的过去。
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