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色的柔和光线在黑暗之后显得格外刺眼。
尼莫眯了眯眼, 然后立刻把目光转向奥利弗的方向——他们马不停蹄地和咒文虫群纠缠了一夜,他自己倒是没什么问题,奥利弗看上去则要糟糕不少。
他们的团长淡棕色的头发被汗浸湿, 软塌塌地黏在皮肤上。
在黑色屏障消失的那个瞬间, 夕阳的光辉倾泻而下, 奥利弗下意识抬起手虚挡在眼睛前方。
什么时间了?他紧张兮兮地率先开口。
不到一整天,比我想的要快些。
女战士已经不在原地, 而艾德里安·克洛斯搬了个凳子坐在附近。
这会儿他合上手里的书, 站起身来, 并丢给奥利弗一个水袋。
至少你们还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奥利弗接过水袋。
他的嘴唇因为大量水分流失变得干皱起皮, 喉结充满渴望地上下滑动,可他解开水袋的动作却停在半路——没有露出丝毫犹豫,他自然地将水袋抛给尼莫。
我需要确认具体时间,克洛斯先生。
奥利弗的目光还停在艾德里安身上,我们需要时间来交流……娜汀女士未必愿意配合, 我想您比我清楚这一点。
的确,但你现在更需要休息。
艾德里安冲尼莫手中的水袋挑了挑眉,就算你们通过了训练——考虑到这是第一次实践,成功率最多三成。
如果你状态不佳, 这个数值还要更低些。
我带他休息。
尼莫干脆地说道, 他没有动那个水袋, 而是干脆地揪住了奥利弗被汗水浸透的短衫。
可我不是特别累……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和饮水, 奥利, 你是人类。
我看得出你状态不好。
尼莫坚定地扯着他, 地平线好歹不会在这种约定上食言……应该不会吧?不会。
艾德里安回答了他的问题。
至少在这一点上,戈德温·洛佩兹可以信任。
好的。
尼莫点点头,而对付娜汀小姐……他们不至于全员出动,应该不涉及到太久的提前准备时间。
那么我们可以在午夜之前去。
奥利弗对尼莫的主动有些诧异,但他下意识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我还可以睡两三个小时。
尼莫,你可以放开我啦——我不会逃跑的。
好。
尼莫说道,但拽着短衫的手没有一点儿放开的意思。
他就这么一直将奥利弗拽进了房间。
你怎么啦?奥利弗整了整身上的短衫。
粗糙的布料紧紧黏在身上,黏腻的触感让他有点不太舒服。
而和他的狼狈现况完全不同,尼莫看上去和战斗之前没有任何差别——黑发青年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就是态度变得有点古怪。
尼莫死死盯着奥利弗,目光复杂,活像他脸上多长了个鼻子。
那视线太过专注,有如实质地刮过他脸上每一寸皮肤,奥利弗差点忍不住抬手确认自己的五官是否还在原位。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然而被尼莫凝视半分钟后,奥利弗还是问出了口,顺便狠狠抹了把脸。
……我有件事情得跟你谈谈,但不是现在。
尼莫的语气很是郑重。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奥利。
而当奥利弗迅速冲干净身上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汗渍,从浴室走出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不见尼莫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努力压住七上八下的心情——奥利弗从未见过尼莫露出那样严肃的表情,就连他声称自己是上级恶魔时都没有把脸绷得这么紧。
他应该没有说错什么吧?奥利弗枕上枕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绝望地发现自己半点睡意都没有。
他们的配合应该很顺利才对,尼莫没道理为此感到紧张或不快。
疑问在脑海中翻腾,奥利弗只得专心致志地冲天花板发呆——当一只手拍上他的腹部时,他差点像条案板上的活鱼那样弹起身。
喝了这个,奥利。
不知何时进入房间的尼莫递给他一杯牛奶,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和表情一样僵硬死板。
你总不能空着肚子上战场。
奥利弗接过杯子,内脏有点抽搐——如果不是熟知尼莫的性格,看对方那表情,他绝对要认为里面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呃……尼莫,如果你有什么烦恼……没有烦恼。
我很好,特别清醒。
尼莫机械地答道,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脸。
奥利弗艰难地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杯牛奶上,一口气将它灌下喉咙。
它的温度刚好,加了蜂蜜,却没有丝毫腻人的感觉。
热牛奶让奥利弗有一瞬间的昏昏欲睡。
可当他将杯子在床头放好,双眼再次对上尼莫的视线时,那强烈的目光将他的睡意瞬间驱赶得一丝不剩。
奥利弗将脑袋搁回枕头,发誓自己此刻绝对有点心律不齐:其实我……不太困。
事实上他的脑子的确有点发木,全身上下每块肌肉都透出隐隐的酸痛。
可带刺的担忧和紧张在他的脑子里疯狂打滚,他就是无法合上双眼——莱特先生的注视将那紧张感加重了数倍。
要我帮忙吗?尼莫认真地问道,你想睡着,对吧?当然。
奥利弗勉强笑了笑,怎么,你打算唱个摇篮曲还是……他没能把话说完。
尼莫将手掌轻轻放在他的双眼之上,奥利弗只觉得有一把铁锤冲他的神经猛击而去。
没有任何疼痛或其他令人不快的感受,只有不可抗拒的沉重睡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头脑。
仿佛沉入粘稠的黑影,他的视野刹那间被黑暗吞没,随即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奥利弗睡着了,并且在短短几秒间陷入了真正安稳的沉眠。
尼莫沉默地收回手。
他知道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或许应该将自己的想法向奥利弗直说。
尼莫有点忧伤地盯着那个空掉的玻璃杯——可他不觉得在战斗前制造太多情绪起伏是好主意,他自己的心绪波动已经让气氛变得足够僵硬古怪。
如果挑这种时候来一句告白,天知道会对他们刚磨合好的配合造成什么影响。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夜晚独有的清澈蓝色开始在窗外蔓延。
尼莫没有点亮房间里的灯,他坐到床边,任由逐渐昏暗的天色吞没自己。
奥利弗沉沉地睡着,胸口缓慢地一起一伏。
他准是提前弄干了自己的头发,柔软的淡棕色发丝散发出淡淡的清爽味道。
尼莫犹豫片刻,再次伸出手,拨开奥利弗额前的头发。
和被关进黑暗屏障那会儿不同,这次是他主动用手触碰奥利弗的额头。
人类的温度。
他不太习惯地思忖道,到目前为止,尼莫都无法习惯他们不是同类这个事实——或者说,奥利弗压根不打算让他习惯这件事。
尼莫非常轻地叹了口气,他微微俯下身,用嘴唇触碰对方的额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在奥利弗被威瑟斯庞重伤,而他自己陷入那种奇妙的状态中时,他也曾经这样做过——不一样。
那次他的心跳平稳,仿佛在亲吻树木、土地或者风。
但现在,他的心脏重重地砸着他的肋骨,仿佛要冲破胸口跳出来。
这感觉让他新奇又安心,尼莫犹豫了几秒,又试着吻了吻对方的鼻尖。
他的心跳在加快,血液的温度仿佛高了几度。
某种酸涩的液体混入了奔涌的鲜血,啃噬着他的血管。
然而它没有造成疼痛,只带来一点晕陶陶的酥麻感。
……看来我该敲门的。
一个声音略带尴尬的女声响起,呃……你们需要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可黑夜并未完全降临,房间里的一切仍然十分清晰。
安倚在门口,正朝这边投来深沉的目光。
下次记得把门从里面关好。
她干巴巴地补了一句。
尼莫僵硬地站起身,大踏步冲向门口。
奥利在休息,他用生硬的嗓音说道,我们可以在走廊谈。
我只是有两件事要报告,看来是我晚来了一步。
安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先从小事开始——昨天你们不在那阵子,怀特二世跑出去啦。
它和其他骨节蜥蜴在外面翻找这种种子。
她伸出手,有点眼熟的小块碎石静静躺在女战士满是老茧的掌心。
从沙漠地底挖出,埋到浅层。
她嘟囔道,我也想不通它们想干嘛,骨节蜥蜴可种植不了任何植物。
这玩意儿也奇怪得很……克洛斯说这是种子,哪有这么重的种子?地海兰的种子。
尼莫迅速确认。
……你怎么知道的?安挑起眉毛,你到底恢复了什么记忆,我真的越来越好奇了——不,不是。
尼莫赶忙否认。
我和奥利在娜汀小姐那里见过这东西。
看来这事儿也可以问问她。
安将种子装入口袋。
在你俩相亲相爱地消灭咒文虫那段时间,我可是要一个人跑断腿——我连地平线的消息都成功地挖出来一点儿,本来就想顺便打听下,结果硬是没有一个人认得这东西。
不远处的走廊拐角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软鞋鞋底猛地擦过木制地板的声音。
地平线的消息?该不会是黛比……尼莫大概察觉了走廊那边来人的身份,决定暂时不去在意。
我当然不会让你俩为难。
安耸耸肩,我只是单纯地偷听了一下而已。
娜汀的状态都那样了,讨伐时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情报。
霍华德家附近可是守着好几个地平线的佣兵——你知道的,怕某些人突然发难——而霍华德又不是什么可爱的委托人,那几位看起来无聊得要晕倒了,除了聊天没事可做。
她从鼻孔里嘲讽地喷了喷气。
我本来想告诉奥利弗,不过告诉你应该也没区别……地平线打算在清晨出手,戈德温·洛佩兹会一个人去做这件事。
‘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和敬意’——啧啧。
安模仿着不知道地平线哪位佣兵的口气。
总之如果你们想要帮娜汀女士,时限差不多就这样啦。
你们要帮她?一个嘶哑的声音加入了谈话。
这次这声音来自一个人类,而嘶哑只是来源于使用过度的声带。
丽萨拖着软鞋从拐角处站出来,手上还拎着奥利弗昨晚借给她的鞋子。
那鞋子看起来被彻底清洗过,鞋底似乎还多了层防磨的皮革。
我不是有意要听的,抱歉。
女老板说道,她看起来十分没精神——她的眼睛还没消肿,眼下的青黑重得吓人,整个人显得惨白而憔悴。
那可是地平线呀……你们要怎么帮她?我们没打算直接和地平线对抗。
尼莫小心地说道,我们只是……有个想法,说不定能帮到她。
但成功率不高,所以您最好不要——她可能活下来?……是有这个可能性……可能性这个词如同沙漠里的一丝水气,黑暗里的一点点光。
她恳求过,怒斥过,她本以为自己再做不了任何事情。
这些黑章为什么要帮忙,要怎么帮忙,一切统统变得不再重要。
丽萨的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她的确还有一件能做到的事,只有她能做到的事。
那带我一起去吧。
她嘶哑着喉咙说道,请你们带上我。
可是您不是说……娜汀有可能活下来。
女老板抬起脸,眼睛亮得吓人。
我干不了什么了不得事情……如果能做得到,我真想拿出五年命来让霍华德那老家伙闭嘴。
而你们——你们现在说她还有可能活下来!她苍白的脸再次涨红,不是那种血管凸起的愤怒紫红,而是兴奋的血色。
去看自己的朋友犯法吗?她的嗓门大了起来,没错,带我过去。
只要有可能性,只要有。
我不信……她喘了口气。
……我不信她忍心死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