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冲的用时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得多。
尼莫只觉得自己在进行一场异常精细的解剖, 将节点枯萎并不需要太过庞大的力量。
魔力通过手中的骨块,凝成极细的一束,随着微微颤抖的根须游走。
在他的眼中, 那团丑陋的根系已经靠得越来越近, 变得愈发清晰。
蠕动的根几乎把娜汀枯瘦的身躯整个包覆起来。
尼莫一步都不敢动, 耐心地使它们一根根枯萎。
他能感到汗水渗出前额,随着眉毛滑下来。
这似乎是个无穷无尽的工作, 光看着就使人气馁, 好在奥利弗看不见那些根。
娜汀还在缓慢地流血, 她靠一点点魔力勉强吊着命。
而奥利弗正握着她的双手平缓地输入魔力, 并随着根系的吸取小心调整。
那不是个轻松活计,根系抽取的量只会越来越大,而人只会越来越疲倦。
两人紧绷神经,确定滑过每一秒都毫无纰漏。
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角力,毕竟谁都不清楚根系离开时的反应。
他们只能继续集中精神, 而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
房子那边响起了法术碰撞的巨响,而那可能性只有一个——戈德温即将到来,而艾德里安和杰西正在阻止他。
洛佩兹来了!屋顶上负责警戒的安证明了他们的想法,他不是一个人……她听上去犹豫了会儿, 硬是转了个话题。
克洛斯暂时能扛下来, 你俩加油撑住——实在不行我会去支援。
垂下的根系大部分已经干瘪枯萎, 只剩最粗大的那几根, 源源不断抽取着力量。
娜汀已经失去了太多血, 肉体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她无法被抽取寿命。
和他们所推断的一样, 根系显然察觉了这一点,它转而试图吸干支持着这具身体的所有能量。
十根,五根,三根,最后一根。
根系对力量的抽取速度越来越疯狂。
尼莫能看得很清楚,汗水已经滑落到了奥利弗的睫毛上,可他连眼睛都不敢眨动。
丽萨执拗地站在一边,并没有因为长久的耗时退到一边休息。
她紧紧攥着刚刚用来给娜汀梳头的小木梳,梳子齿卡进了她掌心的血肉,有鲜血滴在沙地上,而她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娜汀的手突然动了动。
她微微张开嘴,发出垂死一样的尖锐喘息。
住手吧……你们已经尽力啦。
她轻声说道,语调像一声叹息。
可是……奥利弗声音带着疑问,庞大的魔力输出却一丝不乱。
巨大的力量洪流在根系之中奔涌,没有一点波动。
……否则我会忍不住杀死你的,拉蒙先生。
娜汀的手有点抖,快结束了,我知道。
我可能会挣扎,而您现在对我敞开了精神,一旦我……她没有说下去,可在场的两人都懂了。
谁都没有预料到过程会这么久,她等于在垂死状态硬撑了七个小时,而结束之际必然伴随着最大的能量爆发。
他们不清楚自己能否跟上,如果出了纰漏,他们可能能及时拯救娜汀,也可能救不到。
但根系绝对会察觉这一点,他们不会拥有第二次机会。
此时此刻,她如同一个快要溺死的人。
在那最痛苦的时刻来临之际,她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抓住救援者,并将对方一同拖入水中。
奥利弗正在朝她输入魔力,他的精神是敞开的,也就是说——他的寿命对于娜汀来说唾手可得。
那犹如即将焦渴而死的人面前出现了一杯水,即将冻死的人面前出现了一团火。
她的意志已经被消耗了一夜,临死之际的求生欲会更加强大,难以抑制。
而娜汀自身也察觉了这一点。
我说过,您不欠我什么,洛……拉蒙先生。
我帮助您,是因为我相信您。
奥利弗没有撤开双手,脸上甚至露出一个微笑。
和我父亲做过的事情无关。
娜汀小姐,我相信您——如果因为‘可能遇到危险’就住手。
他向尼莫的方向迅速看了一眼。
……那么这种信任毫无意义。
您真是位残酷的人。
娜汀喃喃道。
是啊。
奥利弗温和地答道。
我再说一遍。
我相信您,娜汀小姐。
女巫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沙金色的眼睛从眼部下垂的皮肤中露出,平静而悲伤。
根系突然膨胀起来,然后迅速皱缩。
尼莫吸了口气,黑色的法术丝线迅速绞紧,而就在同一瞬间,奥利弗猛地加大了魔力输出。
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发出一串爆鸣声,全部根系尽数枯萎,继而缓缓淡去。
尼莫猛地将视线投上摇椅上的女巫——娜汀身周的空气在扭曲,她似乎在被透明的火焰烧灼。
奥利弗下意识松开手,退了几步,同样注视着那个枯瘦的身影。
女巫没有发出任何哀鸣,她甚至没有动作。
娜汀安静地躺在那里,犹如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后的木柴灰烬。
她双眼紧闭,看不出胸口的起伏。
奥利弗刚想去碰触她,被尼莫拉住了。
她不像有意识的状态,我来更保险些。
尼莫沉稳地说道,抹了把脸上的汗,在摇椅前伸出右手。
可他没有触到活物的皮肤。
尽管那看上去像是皮肤,却在他的碰触下裂开,塌陷,散作灰白的粉末。
尼莫脊背一凉,加大了手指的力气,同时试图激发治愈法术——他在那层厚厚的灰烬下抓到了什么。
女巫稍稍动了一下,全身的灰烬开始崩落。
她枯皱的皮肤裂开,随即化作尘灰脱落,灰白的头发大把大把地向下掉,景象着实骇人。
尘灰的缝隙中,一点金色露了出来。
娜汀身上的尘灰脱落了大半,露出来的东西像是具活着的干尸,或者一位弥留之际的厌食症患者。
女巫苍白的皮肤绷在骨架上,血管蠕虫般缠绕着骨头。
她的眼球格外凸出,细软的金色短发贴着头皮。
她看起来虚弱又瘆人。
但那不是一位老者的身体。
我忍住了。
她说,声音极轻,而那好听的声音在此刻并没有显得多么违和。
……我忍住了。
我没有杀死您……眼泪顺着骷髅的眼窝滑下,真好。
娜汀虚弱得要命,说罢眼睛便微微阖起。
尼莫忙抓紧她的手,随即便舒了口气。
她没事,他心有余悸地说道,就是……非常虚弱,需要静养。
丽萨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无意识地用受伤的手抓着沙子,脸上的表情混合了哭与笑,最终混杂的情绪化为一声艰难的哽咽。
橘猫溜到摇椅边,熟练地磨蹭着女巫枯瘦的脚踝,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奥利弗同样松了口气。
他原地摇晃几下,险些跌倒,尼莫连忙架住了他。
奥利。
趁着脑子麻木情绪喷发,尼莫做了几个深呼吸,打算一口气交代清楚。
听好了,我——这是你们做的?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直接打断了尼莫嘟囔似的话。
两人抬起头——戈德温·洛佩兹双手抱在胸前,正打量着躺椅中不再衰老的娜汀,凭表情看不出喜怒。
她身上的力量反应消失了。
尼莫立刻向屋顶看去,女战士的身影已经消失——但安不会连个信号都不留就出击,或许情况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糟糕。
他身边的奥利弗抓住安息之剑的剑柄,勉强站稳身体。
是的。
奥利弗抬起那双和对方毫无二致的绿眼睛,娜汀小姐脱离了根系,她不再是东部魔女了。
戈德温挑起眉毛,他大踏步走到女巫跟前。
本来还在女巫脚边磨蹭的橘猫尾巴迅速耷拉下来,它慌忙跑开,悄无声息地躲在了奥利弗身后。
奥利弗握紧剑柄,而尼莫背过一只手,黑影在指缝间快速流动。
但戈德温没有拔剑,他似乎对面前的娜汀毫无兴趣。
两个法阵在空气中成型,随即奇妙的半透明纹路直接填满了整个后院,延伸向他们头顶的天空。
深渊魔法的强度不值得一提,但控制精度十分了得。
研究完那些纹路后,他瞥了尼莫一眼。
至于地表魔法……唔,有意思。
他收起法阵,走到了奥利弗面前。
尼莫微微弓起身子,做好了激发防御法术的准备。
如果事情有个万一,他不介意暴露身份。
与此同时,熟悉的少女尖叫声由远及近。
团长,先等等——奥利弗·拉蒙。
戈德温的声音很平稳。
加入地平线,跟我走吧。
黛比脚下一绊,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个正着。
而尼莫指缝间的黑影团一个哆嗦,险些啪叽掉落在地。
……啊?奥利弗则十分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我调查了。
戈德温沉声说道,从黑章考试到您接过的所有任务,您没有带领您的队伍造成过任何伤亡。
文森镇的恶评最多,但我找人探过,几乎可以确定——那场战争是你们帮忙平定的。
这个行事风格的人不可能因为‘想要财产’就与人合谋杀死自己的父亲。
戈德温淡漠地说着,脸上没有什么接近柔和的表情。
如果您加入地平线,我可以拨人手帮您查清楚。
您的力量很强,您该把它用在正道上。
他扫了眼奥利弗手中的骨剑。
我没觉得我偏离了正道。
奥利弗脸上丝毫没有被夸奖的喜悦。
尼莫·莱特、艾德里安·克洛斯、杰西·狄伦。
戈德温一字一顿地说道,前两位和恶魔牵扯不清,后面那位的冷酷和嗜杀非常出名。
就算您现在没有偏离,行走在这种边缘地带也不算明智。
我成年挺久了,洛佩兹先生。
奥利弗抽抽嘴角,我有我自己的判断。
我在向您提供一个脱离黑章身份的机会。
戈德温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您可以以一个合法公民的身份活下去,为国家与大义效力——如果您担心您的同伴,我相信萨维奇女士会成为一位不错的领导者。
尼莫下意识屏住呼吸,他转脸盯住奥利弗。
我十分感激您的提议,洛佩兹先生。
可我不太认同地平线的行事风格。
没有犹豫,奥利弗认真地摇摇头。
他加重了洛佩兹这个词的发音。
退一步说,我对我的现状没有任何不满。
我只是个小人物,而‘大义’这个词太重……在想明白前,我更希望先帮帮身边的人。
这次戈德温盯了他很久才开口:您没有身为一个剑士的骄傲吗?当然没有。
奥利弗咧咧嘴。
尼莫非常努力地压住了一声轻笑。
戈德温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反感,他皱起眉头。
我尊重您的决定,拉蒙先生。
他的声音有点冷,同样加重了拉蒙的发音。
那么就这样吧,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按照规矩,我不会对娜汀女士做什么。
你们确实也没有实质上的‘敌对’行为,这次我不会肃清你们。
……但是下次见面就不一定了。
团长……黛比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法袍上的土。
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吗?随你,记得中午在旅店集合。
戈德温没有磨蹭,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这样好吗?眼看黛比向这个方向走来,尼莫收起指缝间的影子。
他说不定真的能洗清你身上的罪名。
等情况稳定点,我们自己也可以尝试。
奥利弗耸耸肩,我有预感,我和我这位堂兄不会合拍……毕竟我至今还不清楚什么是‘剑士的骄傲’。
这次尼莫放任自己轻笑出声。
不过让他有点意外的是,黛比并没有先过来跟他交谈——少女冲他点了点头,先一步跑到娜汀身边,用法术浮起摇椅。
我一会儿再来找你,尼莫。
黛比认真地说道。
我先去帮忙安顿下娜汀女士。
好,我们去给她弄点可以吃的东西。
尼莫点点头,再次扯住奥利弗。
安肯定去艾德里安那边了,听戈德温的口气,他们应该没什么大事。
然而娜汀将一切都收拾得很干净,甚至连片饼干都没有剩下。
数分钟后,尼莫板着脸关上了最后一个橱柜。
说起来……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渐渐发白的天色中,厨房里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正倚墙休息的奥利弗转过脸——他刚刚洗掉脸上的汗渍和沙土,露出了满脸的焦虑神色。
尼莫的动作凝固了。
他一脸麻木地走到厨房门前,啪嚓反锁了门,然后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
看着对方的动作,靠着墙的奥利弗瞬间挺直了背,看起来绝对比面对戈德温时紧张得多。
奥利。
尼莫深吸一口气,心脏一阵阵抽搐,指尖触电般酥麻。
告白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比起沉稳告白的奥利弗,他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调整了几秒情绪,尼莫大踏步走到奥利弗面前,脑子里疯狂整理着所有相关的知识。
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些,但从奥利弗的表情看来,他应该不是太成功。
我确实有话要说。
他伸直左臂,越过奥利弗的脖颈右侧,手撑上对方身后的墙。
尼莫显然没有控制好力道,一不小心将墙上的瓷砖按出几道明显的缝隙。
……你说。
奥利弗听着耳边瓷砖碎裂的咔嚓声响,艰难地回应道。
我想清楚了……我喜欢你。
尼莫用空余的右手郑重地揪住对方的前襟,声音由于紧张变得有点飘忽。
奥利,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奥利弗沉默了很久,将手搭上对方揪着自己前襟的手。
有点难。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语气还带着点震惊后的茫然。
男朋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