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汀醒来后没有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她能感觉到身下柔软的床铺, 织物的摩擦比以往鲜明了数倍,甚至带来一丝疼痛。
喉咙干得发麻,舌头上还残余着血液的咸腥, 混杂的气味冲进她的鼻腔——煮桃子, 阳光晒过的被单, 植物切面的新鲜汁液,以及不知名的花香。
她还活着。
娜汀费力地转动眼球, 好不容易撑开眼皮。
阳光刺得她忍不住流下泪水, 丽萨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娜汀。
女老板一改以往的大嗓门, 声音极轻。
别担心,你在我家……要喝水吗?娜汀点点头,她试着抬起一只手,然后被手背上年轻的皮肤吓了一跳。
幸存的喜悦从未这么用力地击打她的心脏。
她颤抖着在空气中描画东部魔女的法阵——什么都没有发生,被无形根系缚住的触感也半点不剩。
她解脱了。
娜汀半坐起身, 扶住丽萨递上来的水杯,小口吞咽着温热的蜂蜜水。
她从里面尝到一点点眼泪的咸味。
拉蒙先生他们呢?试着平复了呼吸,她终于成功挤出了第一句话。
今天上午离开啦,我给他们包了不少谢礼。
丽萨用浸过热水的手帕帮她擦擦脸, 眼睛还有点发肿。
地平线今天清早走的。
他们对霍华德宣称‘要除去的女巫已经不存在了’, 那个混球还以为要支付全额报酬, 差点尿了裤子。
娜汀艰难地笑了笑:我确实不再是魔女了。
我不太懂这些东西, 丽萨的嗓音还带着点哭过后的嘶哑, 但他们那么一说, 大家都认为娜汀夫人……呃,就是你,已经去世啦。
娜汀还在凝视自己瘦得皮包骨头的双手。
她缓缓抬起右手,摸向自己的脸颊,碰触自己的嘴唇。
她的嘴唇不再干瘪得犹如晒皱的果皮,牙齿健康而坚固。
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感觉了——尽管虚弱得要命,一切却充满着希望和活力。
……就这样吧,这里确实不会再有记忆女巫。
娜汀的语调非常缓慢,她还不太适应眼前过于清晰的景色和不再昏昏沉沉的脑袋。
我们是时候埋葬‘她’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丽萨端起那碗煮得绵软的糖水桃子,她小心地吹了吹碗上的热气,舀起一勺果肉,送到娜汀嘴边。
来,稍微吃点东西。
继续当个医生吧。
娜汀小心地嚼着,她不习惯带着牙齿的口腔,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在咽下嘴里的果肉后,她对挚友露出一个微笑。
……不过我只能当个收钱配药的普通医生啦。
……被治好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轻声说道,摩挲着手背没有皱纹的皮肤。
霍华德家呢?以后多收一点。
娜汀笑着摇摇头。
有点可惜,她想。
洛佩兹的儿子已经离开了凯莱布村,而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对他道个谢。
娜汀叹了口气,向朋友的方向侧过脸。
我得谢谢你,丽——床头花瓶中的花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视野,娜汀彻底怔住,说到一半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啊。
丽萨显然察觉到了好友的视线焦点。
这是你在后院种的地海兰,它们突然开了花……说实话,这会儿它们开得到处都是。
大家都认定这是‘娜汀夫人’的死造成的,但我们都知道不是那样。
为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丽萨拿起那朵花,液体黄金般的花瓣在花蕊旁漂浮。
她将那朵花在好友的鬓角上比了比。
我可没法解释奇迹……你得快点好起来,它绝对衬得上你。
我会的。
娜汀凝视着那朵地海兰,眼眶再次酸胀起来。
然而对于彻底失去力量的她,它并不能带来多少有用的信息。
于是娜汀垂下肩膀,决定暂时先思考另一个问题。
……丽萨?嗯?你看到我的猫了吗?沙漠之中。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尼莫对羊背上的橘猫说道,那猫正站在怀特二世的背上,在沙漠的风沙之中岿然不动。
真正的富勒山羊正在一边吭哧吭哧前进,背上多了好几包丽萨赠送的果脯。
你不去跟她道个别吗?她不是一个人了,没必要。
橘猫用一如既往的难听气声说道,我得照顾族群。
通常来讲,它可能是怕自己舍不得走。
安插嘴道,就跟黛比一样,她今早不也是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地跟你聊天吗?结果临走的时候哭得和水系史莱姆似的。
猫冲她炸起了毛,而尼莫谨慎地停住了摸猫的手。
你可以偶尔去看看她。
奥利弗朝橘猫认真地说道,她会开心的。
我会考虑,谢谢。
橘猫仰起头,就送你们到这里,前面有中转站。
它利索地跳下羊背,恢复了原形。
那块被它自己啃断的骨刺断面非常扎眼,尼莫挠挠头,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骨头。
别动,我帮你接上——不用。
淡黄色的骨节蜥蜴吐了吐舌头,送你。
呃,心意我领啦,可我用不到……不。
你的力量纯度太高,可能会被盯上。
巨大的骨节蜥蜴眨着四只眼睛,语气十分坚决。
你可以用它当介质,掩饰属性。
……那就谢谢您啦。
尼莫道谢前愣了几秒,骨节蜥蜴的首领则趁机跑远几步,溜到他的碰触范围外。
怀特二世见状慌忙跟上,也变回了骨节蜥蜴的样子。
它在原地犹豫了会儿,迈了两步,再次拱了拱奥利弗的手。
恢复原貌的怀特二世比焦糖要矮上不少。
蹭完奥利弗后,它叼住族群首领的尾巴,组成了骨节蜥蜴特有的前进阵型——然而它总是时不时回头看两眼,将前面正在前进的首领扯得嘶嘶直叫。
我有点懂那只猫的心情了。
奥利弗看上去有些失落,我也不喜欢说再见。
我们也可以有空来看看他们,尼莫将骨刺塞回口袋,大着胆子揉了揉对方脑后的头发,反正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佣兵公会的分部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近。
尽管它的规模实在不大,但就在传送阵的正对面,非常好找。
这下尼莫自己的情绪也高昂不了了——此刻队伍里有位临时成员嘚瑟得仿佛要飞起来。
拉蒙先生——杰西满脸甜蜜的笑容,成功地让其他成员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拉蒙先生,您看,现在你们清楚莱特先生的身份了……你们甚至还成了情人!我的预言没错,我也没有惹事。
现在是兑现诺言的时候啦!我不会食言。
奥利弗十分痛苦的说道,脸上写满了想要反悔。
他按住接待台的手有点哆嗦,仿佛整个人都在抗拒这个事实。
您好……我们要,嗯,办个转队手续。
哪位的转队手续?接待台那边的年轻男性倒是彬彬有礼,语调平稳,丝毫没有被面前黑章队长的状态影响。
我。
杰西喜气洋洋地说道,把海蝎黑章丢上了木台。
来吧,这位亲爱的先生。
年轻的接待员扫了一眼黑章上的海蝎,笑容凝固了一秒。
可他成功地保持住了它——接待员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拿起那黑章,小心翼翼地放在法阵之上。
您……原来的队伍……嗯?杰西挑起眉毛。
他们……在前段时间精灵坟墓的任务里全灭了,非常遗憾。
那么按照规矩,该队伍账户上的钱会全归到您的名下,狄伦先生。
接待员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要现在一起把手续办了吗?稍等吧,等我先入队。
杰西无所谓地耸耸肩,似乎并不为自己原先所在的队伍难过。
我不差这点儿。
他后面那句话一出,尼莫突然感到心脏有点抽痛。
安则皱起眉,她走到奥利弗身边,压低声音:这小子是预言师,他该不会是那种……找到马上要完蛋的队伍,然后独善其身继承遗产的‘黑寡妇’吧?黑章里有过这样的类型——……首先我们得有钱。
奥利弗沉痛地低声回应,说到这个,安……就算上个任务挣得不多,我和尼莫的欠款是不是可以……站在一边的尼莫立即竖起耳朵。
很遗憾,团长。
至少得攒个一千的队伍资金才能扛住大部分意外情况,而第一个任务定金就这么多,爱德华兹家的地契没有变现,我们之后又花了不少……总之,我们还得攒攒,目前还没有什么个人收入可言。
可我刚刚看到你给克洛斯先生塞钱了。
奥利弗严肃地指出。
那是他申请的,克洛斯先生声称有正事要做。
我也……尼莫小声地说道。
你有什么正事,给男朋友买礼物吗?年轻人,背太多债务可不是好事。
……请当我没说。
尼莫短暂地思考了几秒打零工的可能性,几步外的奥利弗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深思表情。
拉蒙先生?接待员提高了声音,请您过来一下。
签字吗?稍等,我这就——奥利弗抬起头。
不。
年轻的接待员摇摇头,狄伦先生加入后,您的队伍满了五人。
目前它已经满足了中型队伍的最低标准,你们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
艾德里安·克洛斯拿着钱不知所踪,除了那个欢天喜地的新成员,剩余三人陷入了沉默。
……说实话,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奥利弗干巴巴地说道,你们有什么主意吗?没有。
尼莫茫然地回应道,我还以为我们一定走不了多远——安在这一秒之内决心无视黑发青年的真实身份,她一个响亮的巴掌拍上了他的后脑勺:喂,说话注意点!要我帮忙吗?杰西一脸坏笑地凑近,被面无表情的尼莫按着脸推远。
不。
奥利弗顺畅地接上了一个拒绝,呃……安,你能提供什么参考吗?比较出名的……‘锡兵’和‘地平线’,我们遇上过‘钢狼’。
基本都是这个调子,你可以随便凑一个。
我之前待过的,我想想……‘阴影之蛇’‘燃烧符印’…………普通一点的?没有吧,名字可是队伍的脸面,谁都希望自己的队伍听上去强大些。
安扫了眼尼莫,……算了,我们不用太强调也没关系。
要不这样。
尼莫不太自在地退了一步。
抽个签,或者随便扔中个什么东西……万一扔中一位秃顶的行人。
吃了瘪后,杰西精明地保持着距离。
这队伍要叫‘秃顶’吗?如果这是劝我退出的办法,我得说我真的有点动摇。
……我不太想要个太有威胁感的名字……考虑到我们的情况,存在感越低越高。
奥利弗使劲挠着头,我想想,呃——不大的碰撞声在门口响起。
一团巨大的风滚草撞到了分部门口,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门边的工作人员骂了一句,恶狠狠地用法阵将它轰开——看来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
这个怎么样?奥利弗指着门外那团东西,风滚草。
……如果是从‘虽然还活着,但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的层面来看,我觉得很合适。
安干巴巴地说道。
我觉得我们可以积极一点,‘看起来死定了,但是竟然还活着’也不错。
尼莫严肃地补充。
我没意见。
杰西十分干脆,‘滚到哪里算哪里’,目前看来十分适合这个队伍。
然后他的声音在奥利弗深沉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就这个吧。
奥利弗摇摇头, 我想克洛斯先生不会在意这些。
他拿起笔,随手填上了那个日后成为灾厄之队代称的无害队名。
风滚草。
填好后他自己又默念了一遍,还行,看上去挺安全。
唯一错过起名仪式的风滚草成员正站在任务窗口,将手里的钱袋推了出去。
我知道这些钱不算多,艾德里安叹了口气,所以我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我只需要杰西·狄伦相关的情报,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