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你会选择自己跟去。
安望向风滚草仅剩的成员——他们的团长正背着身, 从富勒山羊身上卸下扎营用的简单用具。
夜色越发浓郁,她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连身形轮廓都有些模糊。
我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克洛斯先生比较了解深渊教会, 而他一个人无法战斗。
奥利弗折下一根嫩树枝, 简单地剥去树皮, 连带打量四周的地形。
安,能帮我在西边画三个隐匿法阵吗?最简单的那种就可以。
成。
安爽快地点点头, 好极了, 你没有变成一个晕头晕脑的傻瓜。
说起来……你不提前告诉一下尼莫, 你不怕他在意?我没打算瞒他, 但是最开始不行。
奥利弗摇摇头,他用树枝蘸着玻璃瓶中的液体材料,小心地树上描画着固定法阵。
我不想给他太大压力,他已经够紧张了——等他成功混进去,克洛斯先生会找机会接应他。
真体贴。
安从鼻子里喷了喷气, 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
毕竟杜兰·弗吉尔底细不明。
奥利弗手一歪,树皮上的法阵爆出一股青烟。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又将树枝在玻璃瓶里蘸了蘸。
但在分部的时候,克洛斯先生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驱魔人’……克洛斯先生可不是轻易说谎的类型, 而您似乎也不太意外?啊, 那件事。
和束手束脚的奥利弗不同, 安干脆利落地在角落画完三个隐匿法阵。
其实我不太确定……但既然克洛斯那么说了, 那应该没错。
奥利弗终于描完刚从骑士长那里习得的伪装法阵, 前额泌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凹凸不平的平面对法阵的完成度要求极高,他画得胳膊直发酸。
怎么说?他身上的那些东西。
安从富勒山羊身上摸出袋果脯,慢条斯理地嚼着。
十分齐全的驱魔材料,那可不是随便伪装能了解到的深度。
我还以为是绘画用具。
奥利弗开始着手搭建第一顶简易帐篷,可他是恶魔术士啊?尼莫应该不至于看错。
谁知道呢?安耸耸肩,拍了拍粘在手上的白色糖霜。
说实话,我也有点在意……如果我没认错,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业余驱魔人’,而是手段最狠的那种——她的声音瞬间顿住——这次奥利弗的反应也不慢。
刚刚画好的法阵全部派上了用场,隐匿与伪装同时发动,寂静和黑暗完全消去了他们的气息。
两个人分别贴上两棵树,紧盯不远处突然出现的队伍。
那支队伍人数不多,但给人的感觉十分不妙。
天色太暗,他们看不清那些人骑着什么,但看体型不像是马。
队伍前部有人举着飘舞的旗帜,整支队伍的人都穿着黑色布甲,只有队伍两侧漂浮的提灯提供了一点少得可怜的照明。
奥利弗意识过来哪里不对了——这支队伍离他们不远,但他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就连坐骑踏地的声响都没有。
就像一队正在前进的影子。
奥利弗下意识屏住呼吸,就算有隐匿法阵庇护,他依旧不敢大意。
一股冰冷腐朽的淡薄味道从不远处飘来,活像发霉腐烂的棺木。
那支面目模糊骑兵队就那么踏进枯死的森林,动作没有半分停滞。
他们轻飘飘地前进,像是在死气沉沉的土地上滑行,最终身影完美地融化在夜色之中。
缄默骑士。
安率先出声,把音量压得低到不能再低。
恐怕这次事情不会顺利……希望克洛斯和狄伦走得足够远。
艾德里安确实已经走得足够远。
他从后颈上的牺牲血印上汲取着魔力,维持着可以维护住两个人的漂浮法阵——它们正行星般绕着两人,确保他们不会立刻变成腐败成渣的干尸。
而那股魔力的主人正将一边垂下的金色长发撩到耳后,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手。
……为什么?终于忍无可忍的骑士长开了口。
那只握过来的手干燥温暖,皮肤光滑,不像他自己的那般满是老茧和疤痕——可它就是带着让人不是滋味的粘稠感,以及仿佛被蛞蝓爬过皮肤的不快。
我记得精神牺牲没有这个步骤。
我这不是正在追求您吗?您看,多么浪漫。
杰西的蓝眼睛闪闪发亮,而且您知道,维持这种东西很费魔力——我现在站不太稳。
如果我们两个再年轻个二十岁,这种追求行为或许称得上浪漫。
我才二十七——!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您真过分。
杰西啧了一声,手上使了些力气。
都说谦逊有礼是审判骑士的美德,您的美德呢?和我的罢免令放在一起。
……杰西幽幽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还覆着薄云的天空。
下一秒他甩出枚带着温暖白光的匕首,那道光破开黑暗,在几步外的某个角落制造出一声嘶哑的尖叫。
艾德里安会意地停住脚步,两个人立刻组成了背靠背的阵型。
有意思。
杰西轻快地说道,来得真快。
都是些小角色。
艾德里安张开右手,五指快速舞动了几秒——一个法阵正在他掌心之上成形,并且越来越大。
等那法阵稳定,并开始缓缓转动的时候,他直接将它往地上一扣。
法阵没入土中,随即无数光针从泥土中钻出,这次附近黑暗中传来十几声惨叫,紧接着是迅速远去的窸窸窣窣声。
来得快,逃得倒也挺快。
杰西收起匕首,可能是我的错觉……它们好像有点慌乱?或许。
艾德里安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他迅速恢复了前进的姿态。
而杰西不动,他走不了多远——踏出两步后,骑士长不满地回过头。
哪怕夜色已深,他眉头间的皱褶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怪物们的慌乱原因也在此时浮出水面。
令人窒息的腐烂味道霎时间淹没两人,有什么惨白的东西从土壤中拱出,紧接而来的是还沾着腐肉的粗壮白骨——土中钻出的东西像是某种食肉鱼的骨架。
只不过它的高度超过了十米,其中还有一块接近黑色的血肉在噗噗搏动,搏动带来的浓重腥臭让空气瞬间黏稠数倍——和正常的鱼骨不同,随着骨架伸出的还有数只仅剩白骨的脚。
那些昆虫似的骨脚一半还埋在土中,漫无目的地四处蜷曲伸展,像是临死前疯狂抽搐的毒蜘蛛。
我很好奇。
杰西甩下三枚匕首,它们接连击中同一位置,白光直接击碎了一只脚的骨节。
您为什么不去找莱特先生商量下呢?商量什么?艾德里安终于取下背上的弓,再次激发出数支灼目的光箭。
您有着如此出色的才能,浪费了多可惜——能临时改造法阵的人可不多。
杰西转过头,手上的攻击没有丝毫停滞,蓝眼睛在月色下透出晦暗不明的光。
地表魔法和深渊魔法虽然性质完全不同,但也有接近的地方。
按您的天赋,您很快就能掌握深渊魔法的用法。
到时候您就不需要这么……他故意停顿了几秒,语调变得十分暧昧。
……受制于我啦。
如果我没有听错。
艾德里安的声音变冷了些,光箭一支支透过怪物的骨头,准确地刺入那团搏动的血肉。
您在建议我成为一位恶魔术士?怪物开始更加激烈地挣扎,一排排枯死的树木被骨脚拦腰扫断。
是啊,反正莱特先生看上去不需要那么多力量,他不会在乎这点损失。
杰西轻巧地躲过飞来的树木残骸,像被看不见的锁链拴在艾德里安身边似的,半点也没有超出法阵的保护范围。
他可以自愿赠给您一点血肉,然后不立契约。
以您的情况肯定不会有多大的扭曲,顶多长出条尾巴什么的——说不定意外合适呢。
您困了吗,狄伦先生?怎么?梦话说得挺响亮的。
前任骑士长听上去非常不快,他再次拉开弓,这次的光箭样貌更接近于一根巨大的光矛。
我不可能接受这种提议。
因为‘恶魔是邪恶的’吗?不,因为我不打算背弃我的信仰。
请不要再拿这件事开玩笑了。
艾德里安的态度十分坚决,将弓拉得更满,随即松开了手。
光矛直直贯穿了那团血肉。
怪物全身发出古怪的咔哒声响,它长大嘴巴,漆黑的光球表面闪着闪电似的赤红弧光,眼看就要轰击下来。
杰西却停住了攻击。
可您的信仰背弃了您。
您瞧,如果我现在收走我的‘牺牲’……身高与艾德里安相近的金发青年走近,出手迅捷,手指直接扣上骑士长暴露在外的后颈。
作为施予者,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破坏那个血印。
您就会立刻变成一具枯骨,这多么不合理啊。
没有什么‘背弃’。
艾德里安摇摇头,他伸直右臂,纯白的光盾罩住两人。
光球轰了下来。
两人四周的土地瞬间化作漆黑粘稠的碎片,四处飞溅。
而两人的立足之地完好无损,乍眼看去像是一个古怪而狭小的舞台。
怪物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它拖着受伤的骨足,再次潜入泥土。
它无疑是意识到了力量上的差距,明智地选择了撤退——土中的鼓包愈来愈远。
而杰西挑起眉毛,脸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撞上对方的鼻尖——前任审判骑士长没有避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光盾的反衬下接近黑色,但这没有削弱其中锥子似的目光。
没有什么‘背弃’。
艾德里安重复了一遍。
他甚至露出了个淡淡的,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
神没有‘回应’的义务,自然也没有‘背弃’的说法。
哎?你们这些狂信徒不是最喜欢‘神爱世人’那一套吗?我不能擅自代表他人,但我个人的确不认同。
艾德里安声音很低。
……拉德教能让您当上审判骑士长,真的很宽容了。
因为我的确深爱谮尼。
艾德里安似乎不打算理会对方越凑越近的漂亮脸孔。
抱歉,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完全无法理解您的想法。
杰西这会儿离他极近,嘴唇翕动着,温热的呼吸喷上他的脸颊。
艾德里安终于退了半步,挣脱了对方的手指。
他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洁白的光丝在他的掌心上方互相交缠,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
它漂亮吗?他平静地问道。
……还行?杰西的眉毛越挑越高。
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魔法’是某种形式上的奇迹,而它必然有它的源头。
他轻声说道,我深爱这片光,但对于它来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瞬间。
如果理所应当地坚信它也爱我,我认为那……实在是有些傲慢。
它只要存在就够了。
好吧,我懂了。
杰西小声嘀咕道,您不是狂信徒,您只是一位受虐狂。
我还是那句话,随您怎么想。
艾德里安再次迈开步子,在怪物轰击出的鸿沟之上踏空而行。
闹出的动静太大,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这次杰西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那双蓝色的眸子随便扫过环绕两人四处飞舞的法阵,最后锁定在艾德里安的后背。
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全被对方几句话堵在了肚子里,真是遗憾。
杰西不满地叹了口气。
但关于傲慢那部分。
金发青年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用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喃喃道。
我认同您的观点。
几公里之外。
如果我没记错,尼莫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至于太过困惑,您说过‘后面还有别的屏障’?他们已经前行了很久,时间估计已经到了后半夜。
然而这段路程除了沿途风景恶劣,其他方面都无比顺遂。
整段路上尼莫也就踩到了四五只无法活动的多目黏菌,并收获了四五声委屈至极的咕唧。
除此之外,他见过的活物只有弗吉尔和他肩膀上的棘尸鸟。
奇怪,按理说附近应该有大型的守护恶魔。
弗吉尔挠挠头,这不太正常。
尼莫顿时感到手里的法杖滑溜了很多,他的手心准是在迅速冒汗。
总之小心些。
杜兰·弗吉尔声音很低,我们马上就要到……嘘。
他左手突然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右手拿起画笔,在空气中迅速甩出一串粗犷的痕迹。
空气仿佛被那支笔着了色,随即笔迹化为淡淡的影子,将他们隔离在黑暗之中。
尼莫默默放下手,暗自庆幸了几秒——他一个紧张险些忘记法杖直接施法。
这会儿他们离寂静教堂足够近了,近到能看清它大致样貌。
对于一栋大型教堂来说,它的形状十分不规整,略带扭曲的建筑透出丝凄凉而诡谲的美。
一辆漆黑的长马车正向教堂的方向前进,赶车人的脸整个被宽大的白布缠紧,但他——或她——显然不打算浪费精力处理马车后的笼子。
五六个不怎么壮实的身影正拥挤在一起,锁链摩擦的声音在沉寂的黑夜中格外清晰。
是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青年,尼莫倒是能看得清。
笼子里面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也顶多和他同龄。
那是什么?尼莫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口水,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是给魔王的祭品。
弗吉尔的脸色难看至极,该死,时间明明不对……这下我们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