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否能够永远无忧无虑?甘舜知已经很久一段时间不曾被电话吵醒了。
甚至几乎忘了旅馆里还有电话的存在。
所以当她大清早听到旅馆里响个不停的电话声时,有一点搞不清楚状况。
电话在一楼,她睡二楼。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接起了电话:喂——是舜知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听起来有点熟。
我是。
你跑哪里去了?那女人大叫。
也没通知我一声,朋友当假的呀!甘舜知倏地睁开眼皮。
睡虫瞬间跑光光。
葛薇!电话那头,葛薇没好气地道:你还记得我名字啊,你这没良心的。
去度假也不跟我联络一下,害我一个多月找不到你的人,找到你家去发现没人在,吓了一跳,差点跑去警察局报案,好险我临时想到打电话去你公司问,才知道你请了个长假,而不是被人绑架!听完葛薇劈哩啪啦一长串话,甘舜知哭笑不得的连连低声赔罪。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一定是前阵子我的心情太乱,这阵子日子又过得太轻松的关系,才没有想那幺多……都差点忘了葛薇叨念起人来有多幺百折不挠了。
葛薇自然又继续数落了她一阵子。
甘舜知只是乖乖地让她数落。
因为,换做是她,被朋友冷落了那幺久,还操了那幺多心,也一定会想好好发泄一下。
甘舜知悄悄计起时来…………总之呢,我就打电话去跟你公司那边的秘书哈拉,她跟人事部的人很熟,所以我就请她帮我问……结果呢,才知道原来你请了假……最后呢,终于问到你留下来的紧急联络电话……OVER。
哗,葛薇总共扯淡了快半个小时。
想必怨气不小。
现在是她上班时间吧,希望没波及到近在她身边的帅哥总裁。
过去甘舜知一直很羡慕葛薇的工作。
秘书职位不高,但她直属上司却是企业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朝九晚五八个小时都能在赏心悦目的环境下工作,心情自然快乐似神仙。
OVER了?甘舜知迟疑地问。
噢,还有件事,为什幺你的手机都不开机?!想到这点,火又冒上来。
办了手机就是要让人方便找到你呀。
甘舜知只得再度赔罪。
对不起啦,我之前有开机,但是这里收讯不良,后来就把手机给忘在脑后了。
这是真的。
她几乎都忘了她那支手机的存在了。
现在也不知道给扔到哪去了,要找出来恐怕还得费一点工夫。
你那支门号不是号称‘鸟不生蛋的地方’也收得到?葛薇的声音听起来很怀疑。
这里就收不到。
甘舜知笑着想起之前她跟葛薇申请同一家电信公司的门号,就是冲着那神奇的广告词。
那里到底是什幺样的地方?葛薇的声音中清楚透着好奇。
手拿着话筒拿累了,甘舜知索性坐到地板上,看向屋外。
赫然发现她昨晚又忘了锁上大门。
让我想想啊……手支着下巴,嘴唇扬起一弧弯弯的微笑。
这是个可以让我放松下来的地方。
否则怎幺会一再忘记锁门?同样情况不曾在她台北的公寓里发生过。
住在城里时,她一向谨慎。
还有呢?葛薇经常对甘舜知说这三个字。
甘舜知是个有故事的人,她总是藏着下文。
这里有美丽的草地,还有很可爱的牛;天空经常比水晶还要清澈,白云一朵朵看起来就像是毫无瑕疵的舒洁面纸铺在矢车菊一般蓝的天空;夜里的星星灿烂得会让你误以为是闪亮的钻石;徐徐的风拂过脸庞时,几乎就像是情人最温柔的爱抚……而当你饱睡了一夜,精神奕奕地醒过来时,你会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快乐得不能再更多了……葛薇几乎陶醉了。
听起来像个梦。
旅馆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甘舜知偏着头瞧了一眼,继续说:再加上看起来很赏心悦目的男人……不太确定地,再往外瞧了一眼。
这回确定了。
而且还不只一个。
失乐园啊……葛薇神往地叹息。
他们还为我争风吃醋。
就某个角度来看,是可以这样讲的。
天堂!地球上哪有这种地方。
甘舜知微笑道:是天堂。
只要门外那两个男人不吵架的话,几乎就是了。
葛薇,你等一等。
暂时放下电话,她走到门口,倚着门,看着手上各提着东西,背对着背,似乎连看对方一眼都不愿意的两个男人。
早啊。
两个没预约的男人同时转过身来。
你今天没过来吃早餐,我想你可能会想要一点阿桃特别做的银丝卷。
这是新鲜的牛奶,我记得你说口感很好,所以带了一点过来。
甘舜知打开根本没锁的纱门,微笑道:请进,点心放厨房桌上,牛奶摆冰箱。
我在忙,就不招待了。
男人们很认命地走进厨房里。
天堂。
看着他们的背影。
甘舜知微笑地想。
然后拿起电话,继续和等在线上的好友继续说话。
************************葛薇意外的来电,提醒了甘舜知时间的消逝。
结束电话,吃过爱心早餐后,她坐在厨房的木制餐桌前翻着日历,赫然发现她停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原本预定一个月的假期。
而她居然没注意到!可见日子是过得太惬意了,才会寒尽不知年啊。
之前对葛薇说过的话,现在全数回到自己身上。
这是一个梦一般的天堂,是消失于地球上的失乐园。
有什幺人来到这里以后,还会想离开?但甘舜知知道自己终究是必须离开的。
她的工作在台北。
房子也在台北。
朋友也在台北——虽然葛薇直嚷着也要休个长假来这里跟她作伴,但甘舜知怀疑她做得到?她那个工作狂上司肯不肯放人首先是个问题。
换句话说,她的一切一切都在台北。
尽管这里像是个梦,却不是她该永久停留的地方。
梦再美、再好,人毕竟还是要醒过来的。
考虑了许久,甘舜知打了一通电话回公司。
再请了一个月的假。
部门里,小如接的电话。
听见甘舜知要再请假的消息时,她哇哇大叫起来。
什幺,舜知姐,你还要请假呀?我们工作都快做不完了,这里没有了你,就好象世界末日来临一样。
你快点回来解救我们吧!甘舜知听了,觉得十分地安慰。
看来她在公司里还是很重要的。
她说:他们没有她不行。
她是不可取代的。
这更加强了甘舜知要回去的决心。
然而在那之前,她仍然决定再多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停留天堂——当然,只是暂时的。
毕竟、早在许多年前,她便已经为自己计画好了未来的一切。
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在中途转往另一个地方。
据说意外发生的频率跟地震一样平常?坚决不骑马的甘舜知,在众人的同情下得到了一辆老旧的脚踏车。
看她被小牛追的那幺辛苦,利树宽突然想起仓库里好象有一辆脚踏车——是利海粟的——因为不常骑,被收起来了。
花了一番功夫将那辆十岁儿童练习用的脚踏车,从仓库阴暗的角落里拖了出来,擦干净,换了新链条后,亲自试过,确定还可以骑。
他便将车子送给了甘舜知,当她的代步工具。
只是,他万万也料不到——哇啊啊——高高兴兴骑上车后的甘舜知突然在骑下缓坡时尖叫起来。
只见红色的脚踏车歪歪斜斜地在草地上蛇行着,驾驶似乎控制不住,一头冲向正在草地上或吃草或优闲漫步的乳牛。
利树宽忍不住用手遮住眼睛。
现在他知道这位小姐开车蛇行的技术有多幺地自然天成了。
以她的平衡感——如果没有平衡感也算是一种平衡感的话——来看,她根本不需要学,技术就已经很高超了。
然而接下来,他却再也轻松不起来。
冷汗涔涔滴下了他斑白的发际。
牧场上的每个人都被甘舜知那高分贝的声音给惊吓得瞪大了眼睛。
乳牛受到突来的惊吓,纷纷往四周奔逃。
而脚踏车驾驶为了不撞到牛——或者不被奔逃的乳牛踩到,只得拼命地踩动踏板,同时在牛只间的缝隙穿来越去。
不好,事情大条了!恍惚里,利树宽仿佛看到了二十几年前发生在同一块土地上的惨剧。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吆喊,以及牛群惊恐的哞叫和杂沓的蹄声响逼了整座山谷。
正在耙草的利海粟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
看清楚发生了什幺事。
他扔下钉耙,一边跑向马厩,一边吆喊着牧工们带着绳圈骑上各自的马匹,想要追赶上他那群狂奔的乳牛。
看着那一边尖叫,一边在牛群里窜逃的娇小身影,他的心脏差点停止。
他发誓,如果她没有被牛踩死,他也会很乐意亲手掐死她。
马的速度比牛快,但是发狂的牛脚程可也不慢。
眼看着,那上百头的牛群就要奔出利家牧场的地界,往隔壁倪家牧场跑去了。
绝对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
阿叔、老陈!你们从右边绕过去。
他大声喊道。
江哥,你们几个从左边!用绳子、用绳子把牛赶回来——阿德、阿德,你赶快到倪家去警告他们,快!事态严重。
所有人立刻照着他的指示行动。
利海粟自己则拼命催着彩虹冲进牛群里。
而处在混乱之中的甘舜知完全不知道该怎幺办才好。
她很想停下来,但是她被夹在牛群里,只要她一慢下速度,下场……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很惨。
她只好拼命地踩动踏板。
但是脚好酸好酸。
好酸啊。
不要停!继续踩!凶恶的命令自身后传来。
甘舜知连回头看都不敢。
为了小命只能继续踩动踏板。
但是但是……利海粟,我不行了!她的肌肉发出严重的抗议。
想也知道,不准停!他大吼。
如果她敢停下来,他也会掐死她。
他越过了一头牛。
再越过了一头牛。
然后他看到她了——夹在一大群牛的中间——很快就要变成人肉馅饼。
他眼前一黑,但又立刻睁开眼睛。
他一定得赶上去,意外、意外不能再一次发生!恐惧的汗水渗进了他的眼睛里,遥远的过去和可怕的现在仿佛重迭起来了。
他看不清、看不清……妈妈……舜知……彩虹矫健地在牛只之间穿梭着,直到他们终于越过牛群跑到甘舜知的前方。
利海粟将身体放低,单手拉着马缰,两条有力的长腿紧紧夹住马腹。
甘舜知几乎要放弃了,就在她再也骑不动的同时,她整个人被用力一拉,同时往上提。
下一瞬间,她已经安全地贴住了一具汗湿的躯体。
她双腿无力,双手却知道要紧紧地抱住他。
利海粟没有停下来看那辆脚踏车的惨况。
抱紧。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然后他拿下他挂在身上的绳子,抛出绳圈。
此时其它牧工们已经跑到牛群的左前和右前方,手里也都拿着相同的绳圈。
已经不再被追赶的牛群在看到甩动的绳圈后,渐渐地缓下速度。
倪家牧场的人则随着倪可衮出现在他们的牧场边界,严阵以待。
两家牧场的人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像这样共同对抗着一件突发的意外。
当然,牧工们私底下的来往还是有的。
但是两个牧场主人的失和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因此没有人敢怀念过去彼此互相帮助的那个情景。
然而那壁垒分明的疆界似乎在今天被打破了。
多年来没有人办得到的事,被一群乳牛,以及一名城市来的娇小女郎给办到了——虽然是一件意外。
牛群即将抵达倪家的边界。
如果它们继续冲了过来,倪家这边也会惨兮兮的。
倪家牧场的牧工们紧张地等候着老板进一步的指示。
必要时,他们可能必须射杀那群牛——即使是利家,也不会反对这幺做。
发狂的牛非常危险。
最后,牛群在倪家牧场的边界前停下来时——奔腾的大地瞬间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好半晌,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任何声响。
前所未有的寂静降临于这座山谷。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倪家牧场的主人缓缓举起了手,他身边的牧工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放下已经高高举起的麻醉枪——当他们老板叫大家准备麻醉枪而不是猎牛用的猎枪时,其实他们就已经知道,尽管两个牧场主人失和已久,但他们毕竟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至少曾经是。
倪家牧工手中的麻醉枪放下时,欢呼声在男人们之间爆了开来。
唷呼!利家的牧工纷纷下了马,与倪家的牧工拥抱在一起。
欢笑声取代了不寻常的寂静,充塞在山谷间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里,隐隐地,似乎有什幺事情被改变了。
遥远的天边突然传来一声响雷。
每个人都不禁抬头看向头顶上仍然清湛的天空。
************************下去。
甘舜知突然被推下马。
她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利海粟一句话也不说地丢下其它人和已经开始在草地上啃起青草的乳牛,一个人掉头离去。
她看着他僵硬的背影,为那孤独的姿态感到一股莫名的心痛。
倪可衮跑过来扶起她。
有没有受伤?甘舜知只是摇头。
真的?只是被吓到了。
她勉强挤出一抹笑。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阿德也跑了过来,搭住她的肩。
阿舜,刚刚真的好险喔,希望再也不要发生这种‘意外’了,不然我的心脏铁定会停止。
我觉得最好请医生过来检查一下。
江哥抹着汗说——这回倒是没有人扁他。
老陈摇摇头。
好在没事,不过不是我在说,阿舜啊,你的平衡感实在有够不行的!甘舜知尴尬地笑了笑。
听说是因为我的左脑比右脑大的缘故。
抱歉抱歉。
哈哈哈,你确定不是左山比右山高?阿德开起有色的玩笑。
甘舜知不知道该不该感激阿德开的这个玩笑。
前几天我看你走路歪歪斜斜,想必是左边的蛋比右边的大喽。
她毕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阿德搔搔脑袋。
黝黑的脸庞有点潮红地道:你是不是偷看过我洗澡啊?不然你怎幺知道?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出声。
幸亏有这一笑,才能把刚刚累积了一堆的肾上腺素给消耗掉。
倪可衮翻了翻白眼。
够了吧。
利家的人都这幺粗鲁吗?我相信甘小姐对蛋的品种和大小一点兴趣都没有。
甘舜知微微一笑。
是的,我只对夜市里一串十元的那种感兴趣。
江哥很认真地评估过情势后,说:需不需要找医生来看一下?看什幺?其它人不大懂这句话挑在这时候说的原因。
他叹息了声。
我觉得在场每个人都得了泛佛洛伊德症候群。
所有人都笑了。
甘舜知十分感激他们将这幺严重的事情当成一件意外,并且轻轻松松的来看待她所犯的错。
她真心喜欢这群善良诙谐的人。
然而在配合大家层出不穷的笑话时,她心里还是不由得记挂起刚刚不发一语离去的那个背影。
他到底是怎幺了?************************收拾残局的时候,利树宽看着那辆被牛群踩成破铜烂铁的脚踏车。
心里记挂着他的侄儿。
海粟……终究还是没有从他母亲的死亡阴影里真正的走出来。
时间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那幺多年来都没能将伤痕抚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