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堪堪入夏, 日头还没那般灼烈,正是日日节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时候。
汝阳王妃近日受母家侄媳所托,替几个适龄的侄孙女安排一场相看,最好能将京中那些有名有姓、一表人才的世家子弟尽数叫来才好。
恰逢夏荷初绽, 正是最娇嫩的时候, 而王妃又素来爱荷, 汝阳王府后院的远香园花园中便有着这么一片荷塘,植着从四处搜罗而来的各色名贵荷花。
于是, 汝阳王妃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以赏花之名,遍邀各家公子淑女前来赴宴。
如此一来,反倒显得更自然些, 比两家私下相看体面不少, 且又能一次考察不止一人。
微风拂过,大如银盘的千瓣莲微微蜷缩的娇嫩叶瓣一层层绽开,莹润的淡粉在日光反照下近乎透明, 又彼此簇拥,似豆蔻年华的少女娇艳而羞怯的面容。
浅碧色的文君拂尘清雅秀丽,姿态端妍, 一杆青葱的脊骨挺得笔直,气骨傲岸, 倒真如文君掠水凌波而来。
锦绣园堇紫色的瓣尖慵懒而恣意地舒展开来, 雍容华表,绮艳无匹。
更难得这池中竟有一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伯里夫人,矜贵异常,时不时便会自行改换一番妆容, 成了荷塘中最亮眼的一抹颜色。
荷塘之上, 曲曲折折的回廊像串珠般串起那些彼此相隔十丈左右、点缀其间的亭台水榭。
每座亭上四周都设了纱帐, 帐顶系着一枚精巧的银铃,清风一过、叮当作响,清脆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纱帐都是特地给今日前来赴宴的姑娘们设的。
如此一来,纱帐隔绝了外界的视线,那些年轻的才俊们便可进入后院一同赏荷。
在这东都城里,素来便没有多少能藏得住的消息,汝阳王妃设宴的缘由各家一收到消息便都立刻着人去打探了一番,此刻更是彼此心照不宣,实则却都存着借此机会来相看一番的心思。
这一点,单看今日来了几乎满东都尚未婚配的官眷女子和世家公子便能知晓。
*这位王妃可真是巧思,布置得如此合宜、又不失雅致。
阿芸才瞧见那一座座黛檐红柱的湖心亭时,不由低声赞了一句。
崔云落却轻笑一声:要我说啊,你更该惊叹于这汝阳王府的财力才是。
在后院凿出一处如此大的湖,建这一座又一座的湖心亭,可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
经前几日阿芸一番劝解,她这几日已然释然不少,虽然独自一人闲暇时还是会无法控制地低落、消沉下来,可至少在人前又能像从前那般是一副明媚俏丽的模样了。
就如此刻,她还能借着阿芸的话跟着闲话、调侃几句。
只是她没想到阿芸竟还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二人才走过了桥,便见左前那处的亭中余七姑娘一眼瞧见了她们、正遥遥地冲她们招手。
阿芸她们二人来得已算是来得极早的了,因此此刻这园中尚未有多少人,余七在的那处亭中更是只她一个。
崔云落不由失笑:这小丫头还是如此爱凑热闹,无论哪家有宴请定然都少不了她。
谁知她们才要朝余七姑娘的方向走过去,背后却忽然响起一个极为熟悉嗓音。
那声音阴阳怪气的,里头满是嘲讽之意: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将来的六皇子妃和那位一朝飞上枝头的状元娘子么?二位真是如出一辙的‘好运道’,怪不得能日日玩在一处。
不像咱们,就没有这般被指婚给六殿下的好福分,可真是叫人羡慕啊~单就凭这股子刻薄,阿芸不需去看便也知道了此人是谁。
若是寻常她可以不怎么理会她的奚落,只当是苍蝇在耳边‘嗡嗡’也便罢了。
可此刻她说的这番话却是在往崔姐姐心口上插刀子,当真是恶毒。
看着崔云落一下子变得苍白的小脸和眨眼间便褪干净的笑意,她当下便转过身,反唇相讥:既然刘姑娘如此羡慕,那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陛下素来仁善,有成人之美,要是让他知晓刘姑娘你对六殿下如此仰慕,说不定愿意成全你一片痴心呢。
她顿了顿,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一般道:哦,不过我险些忘了,眼下显然还是知书达礼、温婉大方的崔姐姐更得陛下青眼一些,毕竟做皇子妃的福分也不是什么人都担得起的,至于刘姑娘……,她拖长了强调,又故作挑剔地在刘嫣身上逡巡了一番,眼看着刘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终于舍得吐出后半句,想来应当也是能做个侧妃的吧。
刘嫣哪里受得了这般奚落,阿芸话音刚落,她那双眼便瞪得几近目眦欲裂,下一刻便撸起衣袖、面目狰狞地朝阿芸冲过来:你,你个小贱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然而一如上次那般,她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力气自然抵不上做惯了家务事的阿芸。
阿芸只一抬手,轻易地便攥住了她右臂猛然向后反拧,将她钳制住。
刘嫣顿时发出一声闷哼,面露痛苦之色。
她身后跟着的那个贴身女使想要上前,却被阿芸一句话呵止在了原地,不敢再贸然上前。
刘嫣此刻全然动弹不得,只要微微一动臂骨处便疼痛不已。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喊叫,耳边便传来一道冷然的低喝:说,是谁告诉你陛下有意将崔姐姐指婚于六殿下的?若是不说,那今日刘姑娘你的这只胳膊,可是得遭一番罪了。
你敢!虽然嘴上强硬,可不知为何,刘嫣却下意识脊骨一凉、打了个寒战。
她莫名觉得身后这贱妇是真的会言出必行、敢于下此狠手的。
阿芸轻笑一声,凑在她耳边低低道:你大可以试试,大不了给你掰折了再接回去便是。
毕竟如今都知道刘姑娘你对我颇有成见,即便你向旁人道出实情,我也大可以说是你诬陷于我。
你既没有人证,又没有物证,你这女使说的话自然是算不得数的,你又如何能证明我对你做过些什么?再说了,即便是真要审问,那也是你对我拳脚相向在先,自然怨不得我防备。
刘姑娘你说,是也不是?阿芸这一番话成功地将刘嫣唬住,叫她顿时失了底气。
她虽依旧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可是言语间却已有退让:你,你先将我放开我再告诉你!刘姑娘这是把我当成个傻子么?我此刻若是放开了你,那你哪里还会乖乖听我的话?她上一刻脸上还带着笑意,可一转眼却忽然变了脸色,手中用力,冷声道:说!刘嫣痛呼一声,再也没了与她周旋地心思,当下便略有几分不甘地道:我、我也不知道这消息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只是昨日便突然听府上的下人议论起来,我才找了人来问清楚。
起初我也未不信,可……可他们说自己是外出采买时听来的,眼下整个东都都传遍了,且还听那些市井之人说消息是宫里传出来的。
我,我只就知道这些了。
听罢,阿芸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她原以为只是刘嫣因着她父格外受天子信重的缘故,所以消息比旁人都灵通了许多,却不想竟然已经是全东都都传扬开了。
自宫中传出,难道又是宁妃?她下意识望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崔云落,正巧撞上她仓惶地望过来的目光。
她一张小脸苍白如纸,就连那原本樱红色的朱唇都失了血色,唇瓣微微发抖:阿芸……我,我该怎么办……阿芸松开了钳制刘嫣的那只手,转过身来柔声安慰道:崔姐姐,你别着急,即便传扬出去也没什么的,不过是一些好事之徒嚼舌根子罢了。
只要圣旨一日不下,这些话就是毫无来由的谣传,任谁说都做不得数。
况且,这样大的事,六殿下若是知道了,想来也不会坐视不理。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虽说在这个时代,发生这种事一般都会被认为是有损女子的名节,但好在作为此流言所涉及的另一位主人公的表哥是皇室中人。
所以即便将来崔姐姐当真如愿以偿、未被指婚与表哥,那旁人也不敢因为此事传出的流言而说她半句不是。
只是谁知刘嫣听见了阿芸劝慰崔云落的那番话,却还要趁此机会逞一逞口舌之快:可不是,是不是谣言等陛下的旨意送到崔府想必就都清楚了。
我便在这里提前同崔姑娘……哦不,该是来日的六皇子妃,道一声贺喜了。
说着,她竟还嫌这样不够,转而向崔云落福了福身,施了一礼。
只是看她的眼神却意味深长、十分不怀好意。
做完这些,眼见阿芸和崔云落都一脸郁色,她越发得意,对着身后的婢女使了个眼色,便带人得意洋洋地从二人身边越了过去。
经过崔云落身边时,她竟还故意撞了一下她的右肩,搡得她一个踉跄,险些将腰磕在了一旁的栏杆上。
幸而阿芸反应快,及时将人扶住。
阿芸脸上素来都是挂着笑的,即便是心生不快平日里也不会有明显的恼意,只是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便已然能叫人感知到她的情绪。
此刻那张白嫩的小脸上却真真切切挂上了怒容,像这般情形,实在不常见。
她眸光生冷、正要开口将人叫住,崔云落却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阿芸,罢了,我有些疲累,咱们还是先去亭中坐一会儿罢。
正如她所说的,她苍白的脸色中透出一股疲惫之感,是那种因深觉无力而自心底生出的疲惫。
阿芸抿了抿唇,终究是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先去寻余七姑娘,崔姐姐你也好歇一歇。
*正宴要到晌午才开席,也因此一整个上午的功夫实则都是留给这些年轻男女们彼此暗自留意对方的。
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有那等风流又轻率的,甚至仅一个照面便已开始暗暗盘算等今日散了宴归家便央家中长辈明日去上门提亲。
崔云落在亭中坐了好一会儿,有余七在旁一直叽叽喳喳地逗趣,她心情好了许多。
只是看着余七那般稚气又活泼的模样,她忽而想起自己先前应当也是像她这样,整日里仿佛永远都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眼里有数不清好玩的事、遇上什么都想探个究竟。
只是不知是不是这一两年父母在她面前越来越多地提起婚事的缘故,她如今远不如从前那般天真自在。
她不自觉地轻叹一声,却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肩头。
她下意识抬眸去看,是阿芸。
她指着亭外某一个方向,一脸笑意地压低声音道:崔姐姐,你快看,今日宋大哥也来了!崔云落腾地站起身,才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又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笑意多少有几分勉强:阿芸,我与宋公子并不相熟,便不上前去惹眼了。
说着,她又坐了回去。
阿芸抿了抿唇,看一眼偶尔被风撩拨起一角的纱帐,又看一眼垂眸静坐着的崔云落,她忽然转了转眼珠,道:也是,我方才还瞧见宋大哥身边跟了一位姑娘,很是面生,我未曾见过,也不知她同宋大哥是何关系。
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去讨人嫌了。
待回头再向宋大哥讲明、赔礼道歉便是,我既不是刻意要躲着他,想来他也是能体谅的。
说完,她亦在崔云落身边寻了个地方,老神在在地坐下,只是时不时地暗暗瞥上一眼崔云落。
果然,在阿芸说完那句话后,她明显开始有些坐立不安,偶尔还自以为掩饰得不错地迅速往方才阿芸指的那个方向看上一眼,即便知道什么也看不清。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忽而站了起来:这里头有些闷,我去透透气。
然而实则此刻这座亭中算上她与阿芸和余七一共也不过五人,那两人又一看就都是性子温和的,只自己坐在一旁低声说话,与她们三人甚至都还隔得有些远。
足见这亭内的宽敞,哪里又能觉得闷?阿芸对此心知肚明,却笑而不语,徒留余七姑娘一人一头雾水,疑惑地看向笑得一脸促狭的阿芸。
崔云落走到栏杆旁,抬手轻轻掀起纱帐一角,向外张望了许久。
然而叫她失望的是,湖心亭有数座,此刻那些受邀的贵女又并未来齐全,所以这边亭子里坐的人零零散散,并不拥挤,可湖边那座凉亭虽然更阔大些,却因只有一处而挤满了人,那些受邀而来的年轻才俊各个都立在前头向这边远眺,一时间也不知赏的究竟是哪处的景。
如此一来,这般人挤人的壮观场面里,她自然寻不见宋既明的身影。
想来阿芸口中那位随他而来的姑娘,应当也已经不知落座在哪一处亭中了吧?掩下心底的失落,她正要放下纱帐,却忽然听得前面那段曲廊处传来一阵吵嚷之声,期间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一个姑娘的啜泣声。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我会赔给你的!赔?这可是皇后娘娘的赏赐,你拿什么赔?小门小户养出的女儿,果然就是行事莽撞、没有见识,你可真给永宁伯府的老夫人丢人!我,不是的,我只是没有注意……那姑娘还在可怜巴巴地小声解释着,可那群人却依旧咄咄逼人,甚至说出口的话越来越过分。
而崔云落在听到永宁伯府这几个字时便眸光一闪,脸上有了几分凝重,她迅速转身、快步走到阿芸和余七姑娘身边,语气中带了几分急迫地道:外头似乎出了点事,你们陪我出去瞧瞧。
阿芸原本便有此意,自然不会拒绝,可心中却有几分诧异——崔姐姐愿意对那位受欺负的姑娘出手相助这倒不算稀奇,可是她为何会如此急切?那姑娘如今其实也还没受到什么伤害,只是被奚落了几句,实在不用如此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