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琛敛了笑意, 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殿下,前几日你命人去查的事,如今查得如何了?六皇子一怔,放下了手中的瓷杯, 亦神色庄重起来:多亏前几日我见了你的岳丈, 你又给了我林大人这些年暗中搜集的证据和查探到的线索, 如今已初步有些端倪了,不过要想得到充分的证据, 想来还需一些时日。
说完,他不由又追问了一句:怎么,你又有什么坏主意了?这人瞧着是一派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模样, 可实则憋着一肚子坏水, 甚至比他更甚。
先前之所以将宫中要指婚之事放出消息,便是为给许家一种崔家已经选择站到了自己这一方的错觉。
便真正动手的却是宫里的宁妃,怎么都查不到他身上, 如此一来,崔家人也不会对他生出怨气。
可谓是处处都算得妥帖。
魏琛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殿下, 既然路已经铺好了,咱们不如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六殿下一时间未能明白过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蹙眉沉吟不语。
良久, 他忽然双眸微眯,有些不确定地征询道:你是说……迎着他的目光,魏琛轻轻颔首,语气极为轻蔑:都说狗急跳墙, 咱们便等着看看这许家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一条好狗。
*阿芸此番赴宴并非空手而去, 倒是也未空手而归。
来之前她命人做了许多铺子里尚未正式对外售卖的新式甜品带着, 又在正宴开始前知会了汝阳王妃后请沉烟带着王府的女使去马车上取来送去了王府后厨,最后这些甜品在宴上全数被呈了上来。
先前东都这自恃身份的高门贵女和夫人们在得知今科状元娘子在外抛头露面自己开铺子时,即便不曾当着阿芸的面奚落,也大多都是心里看不起的,没几个不曾将此事拿出来当茶余饭后的笑谈。
然而如今吃人嘴短,且吃的还是近日东都城里有钱都难买、旁人未见过的点心,一时间不少人都暗暗不自在起来、心中打定主意日后不再暗地里嚼阿芸的舌根,而那些本就对这些样式新颖、从未见过的点心十分追捧、赞不绝口的,此刻更是对阿芸好感更深。
甚至有几个胸襟开阔、眼光也比旁人老辣的夫人们对阿芸颇有些赏识——一个样貌平平的小娘子却有如此巧手巧思和将生意做得如此风生水起的本事,当真是不简单,这份能耐即便是那些掌家十余载的深宅妇人们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于是,宴上阿芸听了一箩筐的客套溢美之词不说,更得了一些几家夫人相赠的小玩意儿。
难得的是,就连汝阳王妃也自头上拔了根素钗下来赠予了她。
不过这些其实都并未叫阿芸觉得有多高兴,今日给她贡献了最多欢乐值的依旧当属刘嫣那个活宝。
彼时甜品刚呈上时,刘嫣便被那甜品精巧可爱的模样吸引住了,谁曾想她才拿起一个细细端详、对着身旁的少女满口称赞,却忽闻这些都是阿芸带来的,顿时像捧了一块烫手山芋一般,脸色如同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她纠结了片刻,好不容易抵挡住那甜品的诱惑将其放下,抬眼却见周围众人都吃的津津有味。
她才说了一句这东西看着便不过如此,有什么好吃的,便有人站出来反驳她,逼得她十分果决地立下了绝不会吃一口的flag,然而她这话才说下不消片刻便有人争相称赞起了阿芸,一时间她被说得食指大动,看着眼前的甜品垂延欲滴,却又不能动。
那副神情,足够让阿芸笑上两月。
最终还是坐在刘嫣身侧的那少女看不下去,与她一唱一和地劝了好久,给她递了好大一个台阶,刘嫣这才趁着大多数人不注意的功夫羞红着脸咬了一口。
而之后她那惬意又满足的表情,简直足以唤起阿芸当年4G冲浪时对于著名单口相声表演艺术家、哲学家王境泽先生提出真香定律这一重要理论的高光时刻的记忆。
如此场面,堪称让人过目难--------------/依一y?华/忘,值得久久回味。
*入夜,阿芸卸了钗环和脸上涂抹的那一层厚厚的妆容,才盥洗完,便见魏琛正一手支颐着坐在床榻便好整以暇地看她。
见她望过来,魏琛抬起手,笑得一脸惑人:过来,阿芸,让我抱抱。
阿芸顺从地走过去,倚进他怀中,口中却嘲笑他:你今日怎的这般黏人?方才那话如同孩子似的,叫我险些浑身寒毛倒竖。
本以为这人会反驳几句,没想到他却未曾说话,只是将下颌抵在她肩窝处,轻蹭了蹭,语调有些低沉:阿芸,倘若我做了些错事,你会原谅我么?阿芸一愣,眸光微闪。
她将满头及腰长发拢住,撇到颈后一侧,而后转过脸来看他:那需得看是什么样的错事。
她抬手,掌心轻轻贴上他心口处,道:只要并非有违道义、有唯此心者,应当算不得什么大事。
魏琛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深深看她一眼,仿佛要看进她心底去。
而后他问:阿芸今日说的这话当真么?可能做数?阿芸认真地点了点头:自然。
他于是不再言语。
阿芸,只盼你将来当真能如此才好。
他如今要做的事,注定要有许多筹谋算计,其中许多都并不光彩。
就如今日和他先前同六殿下说要以他与崔云落的婚事做文章之事,他不敢堂而皇之地对阿芸说出口。
他向来不在意什么风光霁月正人君子的名声,他也并未立志此生都要做一个光明磊落、从不算计他人之人,可他却怕阿芸知道他做的这些之后会对他心生芥蒂。
*深夜,太极宫中依旧灯火通明,天子御案上的那盏白釉烛台明晃晃地亮着,灯油时不时坠落在瓷盘中,聚出一汪透明的油液,夹杂着早已凝结于盘底的脂块。
元丰帝在奏折上匆匆批了一个阅字,而后便随手将其掷回案上,任由身边随侍的年轻内官小心地将其拾起,再摞回那堆早已叠得有半人高的奏折上。
他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十分熟稔,连一点声响都不曾弄出来,想来这样的事往日也没少做。
批完今日最后一道折子,元丰帝长舒了一口气,倦怠地靠上了身后的椅背,脸色隐隐约约透出一抹不健康的青灰。
一直安安静静候在他身侧的大内官沈续忽而动了。
他快步上前,在元丰帝额上熟练地找准了穴位,替他揉按起来。
这手艺是他特地跟宫中御医学的,为的就是能在元丰帝劳累头痛时替他按上一按、解解乏。
此举不可谓不妥帖。
也正是这份妥帖,让他能一直跟在元丰帝身边。
从元丰帝幼时在宫中到后来封王建府再到后来荣登大宝,沈续一直都是他身边最得用的人,无人能替。
陛下莫要再如此劳累了,您这头痛之症本就难治,如今还要日日宵衣旰食,可如何能治得好?奴才知道您勤政爱民,从来是将国事看得最重的,可也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啊。
沈续的关切和担忧并非做假。
自陛下登基后他便鲜少有一日早睡,即便在病中,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床也从不辍朝。
从前……那位还在时还有人能劝住些,可后来陛下便越发变本加厉,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这才落下这头痛的毛病。
宫中御医已想尽法子替他医治、调养了数年也未见好转。
如今,陛下竟还痴迷起了炼丹之术。
想到此处,沈续眉头皱得更紧。
他总觉得那些丹丸并非是什么好东西,可陛下的性子向来强势,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不容人再劝。
谁去劝,定然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他正想着,元丰帝忽然开口道:仙师这几日可曾差人将丹丸送来?回陛下,不曾。
陛下忘了,那丹丸七日前陛下才服食过一颗,往日都是每隔十日仙师才命人将丹丸送来的。
元丰帝闻言抬手捏了捏眉心,叹道:你说朕是不是老了,怎的身子越来越差?这几日看不了几个时辰的折子便觉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远不如去岁之时。
沈续却笑起来:自然不会,陛下如今依旧是盛年,哪里老?您只不过是这些日子日日伏案夜读,累着了。
想必歇上几日,再命医官们开些益气的方子便不会再这般。
元丰帝没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不消片刻,他便忽而坐起身来,示意沈续停手,接着又对殿内那名年轻内官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待看着他走出殿外,元丰帝这才转眸看向沈续,眸色微沉,面色有些阴翳:朕要为崔家那丫头和那个逆子赐婚一事不知为何传扬了出去,且底下的人来报说,消息是从宫中传出去的,你可知情?这声质问如同惊雷一般迎头劈下,险些将沈续砸懵了,然而好在他见过不少风浪、面对这样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故而他虽头脑中空白了一瞬,但身体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当下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陛下,奴才绝没有向任何人走漏过一点消息,请陛下明察!他光洁的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听着便叫人肉痛,然而他却像没有知觉一般,就那么静静匍匐在元丰帝脚边,除了这一句话之外,再也一声未吭。
元丰帝望着沈续隆起的、略显佝偻的脊背,眼底如同搅动着一团漆黑的漩涡,那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然而,他终究还是心软了一瞬。
良久,他沉声道:起来吧,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听得这一声,沈续如蒙大赦,慌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形容甚是狼狈。
仅方才这片刻功夫,他身上的里衣便湿透了。
只因他跟在陛下身边的时间足够长,所以他太了解他的脾性了。
方才只要他的反应出了任何一丝差错,恐怕今日他便会身首异处。
即便他怕是已算得上整个宫中陛下最信任之人。
陛下他……向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也向来不允许任何人有丝毫冒犯——至少绝不能让他知晓。
此刻殿中死一般的沉寂下来,指骨叩击桌案的声响一下一下地响彻在殿内,莫名显得有些骇人。
良久,元丰帝终于开口。
他看向沈续,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查。
按理说,整个宫中应当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才对,所以此事,倘若你查不明白,那朕便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