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05 章

2025-03-22 07:26:42

崔云落也不知自己是怎的, 莫名其妙便醉了。

阿芸命人呈上来的饭菜里,还带了一小坛梅子酒。

那酒是去岁阿芸用从行商那里买来的刚采摘下的青梅酿成的。

北方虽也有青梅,但终归不如南方的梅子那般饱满。

做这酒需得将个大又圆满的青梅一颗颗挑去果蒂,以免酿酒时果蒂混在其中烂掉, 沾染了酒气, 让其变得混浊。

这一步, 阿芸足足耗了近两个时辰。

紧接着需将剔干净了的青梅洗净,然后放入盐水中浸着, 如此才可祛除其中涩味,只留下清甜之味。

剩下那步便简单许多,只要将适量的梅子放进瓮中, 再灌以买来的米酒, 填入冰糖密封。

只是阿芸这酒又有些许不同,她是拿这当果汁来喝的,故而其中还放进了些许梅肉和今冬采下洗净晾晒后的梅瓣。

如此一来, 这酒便不仅微酸清甜果香绵软,更有梅肉与众不同的口感和梅瓣清雅怡人的淡香。

起先酿这酒便就是因着阿芸自己嘴馋,后来连她自己最后也仅得三瓮, 自然平日里跟当宝贝似的,就连她自己都不舍得喝, 一次只小酌一两盅过个嘴瘾。

今日能匀出一小坛给他们三人尝一尝已很是不错了。

早在一盏茶之前, 宋如瑛便已醉倒在了桌上,而那果酒她仅仅只是饮了半杯。

宋夫人管教颇严,宋如瑛还从未曾饮过酒,但宋既明自己却是个海量, 所以他自然未曾料想到自己的胞妹竟然会酒量这般差。

而待他发现时, 宋如瑛已扑通一声趴在了桌上, 不省人事了。

他本想为宋如瑛的失礼向崔云落倒声对不住,可没想到一抬头却见眼前的女孩儿亦是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

那眼神也显得有些迷离,沁出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发着黑曜石般乌亮的光。

显然,她同宋如瑛一样,也已是醉了——只是好在醉得没有她那样彻底。

崔云落定定地侧头看了宋既明半晌,似乎在确认他到底是谁,神色极其认真。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拊掌而笑,笑得仿佛三月里初初盛开的花:你,你是宋既明,我……认得你!宋既明见她这副模样有些出乎意料的可爱,且眼下这屋内尚还清醒的人仅剩了他一个,故而也不像方才那般拘着,反而生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是,崔姑娘认得在下,在下深感荣幸。

唔……那你猜,我是何时认识你的?自然是在仪封。

实则他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崔云落时是什么情景了,约莫也只是在自家门前匆匆一瞥、打了个照面。

不曾想他话音刚落,眼前的小姑娘却忽而出乎他意料地果断反驳道:不对!不是仪封,是东都!东都?他错愕地抬眸。

小姑娘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露出一个圆圆的发尖,叫人瞧了莫名有些心软。

即便醉了,她依旧怏怏不乐地道:果然……你都不记得了,只有,只有我还记得。

因她此刻有些熏染,所以说话时口齿并不像平日里那样清楚,也没有那般清亮,可这般含混不清的腔调却软糯可爱,像素日里竖着满身尖刺的刺猬忽然翻出了白嫩的肚皮。

她在东都从来都是像其他世家女子一般言行举止皆妥帖守礼,规矩懂事,与在仪封时的随心任性、恣意自在简直判若两人,可即便宋既明一向见到的都是前者,也不妨碍他清楚眼前这个小姑娘内里应当是什么样的性子——她那双灵动且透着不安分的眸子,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所以眼下她这般全然乖顺的模样,应当实在少见,宋既明的目光不由多停留了片刻。

等他意识到她话里的内容、困惑不已地想要问个清楚时,却见她忽然起身,跌跌撞撞推开两扇木槅直直地走到了阑干边上。

酒楼外是熙熙攘攘的车马人群,一眼瞧过去,个个似只有米粒大小。

为了方便赏景,此处的阑干修建得仅有半人高,且从阑干处到屋檐,无一处遮挡,依她此刻的状态,独自一人站在此处实在有些危险。

宋既明连忙起身跟上来,然而才走到她身侧,便忽然见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望过来,眼神湿漉漉的,像被人随手丢弃在街尾的猫儿:我不想被指婚给……六皇子……我,我不认识他、不心悦他,为何……为何姑母要这么对我?她、她不是素来最疼爱我了吗?为何如今却舍得那我的亲事做谋算?先前她得知在这桩婚事多半是宁妃手笔时,她曾在阿芸面前表现得十分从容镇定,似乎格外能体谅宁妃的苦衷,也并未因此而多么难过。

可又怎会真是如此?她只是怕阿芸更为她担心,所以强作镇静,实则直到如今都不能释怀。

从前姑母对她有多疼爱,她知道时就有多难以置信。

那可是她的姑母啊,是那个曾经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婕妤时便会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不合时宜地去求见陛下,只为请太医替染了急症的她去府上看诊的姑母啊。

这份郁结她压在心底许久,却因今日的几杯酒而终于宣泄了出来。

她此刻并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也因此,才能所做所为全凭本心。

倘若今日的这几杯酒能让她清醒过来之后好受些许,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终于将心底积攒了许久的话说出口,她似乎潜意识里觉得好受了几分。

可毕竟是第一次醉得这样彻底,此刻酒气熏绕得她有些难受,像在心底燃了一簇火,就连脸上都是烫的。

小姑娘秀气的眉毛皱起,撅起小嘴,神色间有些不快,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娇气。

她索性扶着阑干缓缓蹲到了地上,双手将其环住,小脸蹭在上头,试图汲取一点凉意。

崔姑娘,慎言!宋既明闻言当即变了脸色,蹲下身来,在她身侧压低了声音制止道。

他虽无意于仕途,可却并不代表他对此一窍不通、十分愚钝。

相反,他脑子转得很快,几乎是电光火石间他将崔云落口中所说的这些领会了个大概。

怪不得近日京中将她即将被指婚于六皇子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原来,都是宁妃娘娘吗?他心中明知这些秘辛不是他该知道的,按理说此刻他就应当叫来阿芸,送眼前这个醉醺醺的小丫头回府,省的她再说出什么来。

可不知为何,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和她微耷的眉眼,他忽而便不想那么做了。

他诚然是有几分心软。

他没想过像她这般的姑娘,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不知多少人如珠似宝的宠着,竟然也在心底藏了这许多事。

只是还未等他这份心软在心底彻底酝酿开来,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便倏尔凑上前来,离得他极近——近到彼此之间呼吸可闻,他能清晰地看见她颊边那一簇簇细嫩柔软的白色绒毛,像一把把小刷子,轻轻扫过他心头。

小姑娘温热的呼吸里带着清甜的酒气,馥郁好闻,那样欢欣雀跃地向他扑来,熏染得他一时间仿佛也有些醉了。

那双黑亮的水洗过般的眸子里,藏着孩童般的懵懂和天真。

她似乎对方才宋既明的话有些不解,茫然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

良久,就在宋既明头一次生出几分叫做难为情的情绪、想要不顾风度地将她推开时,她突然凑到他耳际,小小声地道:哦,我明白了……那我偷偷告诉你……我,我不想嫁给六皇子,我没见过他,不喜欢他……母亲说,他病怏怏的,可是我喜欢的人是个特别、特别厉害的人,和他一点儿都不一样……可是,她忽而又低落下来,十分沮丧地道:但那个人……却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他心念一动,忽而鬼使神差地问:那崔姑娘喜欢的那人……是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呼吸声交叠在了一起。

同样的频率,试探、纠缠,旖旎而暧昧。

宋既明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他轻咳一声撇开脸,找回了理智,为自己方才昏了头一般的举动而有些汗颜,亦不再纠结于自己方才想得到的那个答案。

毕竟依照此刻这小丫头的状态,想来也很难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于是他率先站起身,问:崔姑娘,你可否同我一道回房间里去?我去同阿芸说一声,劳烦她送你回去。

说这话时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语气比平日里说话的语气温柔了两三倍不止,不过可惜的是他眼前的小姑娘却似乎并未听懂他的话,没有丝毫回应。

但好在她却乖巧地坐了回去,伏在阑干旁,一动也不动,看那姿势似乎在朝远处张望着什么,又似乎是在思忖些什么。

宋既明迟疑片刻,见她十分安分,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这才抬脚向屋内走去。

可才踏过木槅,一道微弱而含混的声音裹在风里被递入他耳中:宋既明……他脚步一顿,但也仅仅是一瞬,他又快步朝雅间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