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朝会下来, 元丰帝已深觉疲累。
他近日身子似乎越发不好,明明太医一直为他尽心调养,整日里开补气助阳的方子,就连每日的膳食中也少不了药膳, 可他处理政事时依旧每每不足两个时辰便已是乏累不堪。
今日在朝会之上听那些大臣打了一个时辰的口水仗, 他此刻更觉得头疼。
这些沈续都看在眼里, 可他自己却从心底里不肯承认这些都是因他如今已日渐衰老、盛年不再的缘故,反倒命仙师如今每三日便要送来一颗丹丸。
不过倒也确实是奇, 元丰帝每每吞服下一粒丹丸后,确有那么一日半日的时间看上去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瞧着比平日里精神好了数倍不止。
也因此, 元丰帝对那仙师越发深信不疑。
可沈续瞧着, 却越发心中隐忧。
太医院的太医虽早已回禀过那些丹丸并无任何损伤龙体之处,可毕竟他们对炼丹一术知之甚少,万一有他们也查验不到之处呢?这丹丸倘若真如此有用, 那便该叫陛下服食一段时日便自此无恙、龙体康健才是,又怎会像如今这般服食得越来越勤了?还有一个念头,他始终不敢深想——他总觉得这些丹丸与宫中禁绝的那些能使人成瘾的腌臢之物十分相似……我前些时日交代你去查的事, 你查的如何了?元丰帝坐在榻上,任由宫人上前为他除了靴, 睨了一眼站在一旁似在兀自出神的沈续, 忽然淡声问道。
沈续一惊,从方才那个荒谬的念头里抽身出来,连忙一揖,躬身道:回陛下, 奴才已查实了。
都下去吧, 元丰帝摒退其余宫人, 才示意道:你说。
那消息……最早是从尚仪局一名叫玉竹的掌籍那里传扬出来的,只是……沈续压低了头,犹疑起来。
只是什么?说,你何时变得如此吞吞吐吐?元丰帝并未睁开眼,只是有些不耐烦地轻斥了一句。
然而他身居帝位、手握权柄已久,仅是这一点不耐便已显得不怒自威。
沈续再不敢迟疑,当即道:只是那掌籍与宁妃娘娘身边一女官乃是表亲,二人素日在人前不曾有何交集,可私下却一直有所往来,且每每见面必避人耳目……他说到此处已是汗流浃背,呐呐闭了口,不敢再发出丁点儿响动,心底只盼自己此刻是个透明人才好。
那位素来受陛下宠爱,在后宫之中风头甚至盖过了皇后娘娘,可这次却……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为何会干出如此糊涂的事来?陛下金口玉言,如今业已允诺崔家娘子和六殿下的婚事,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
原本那桩板上钉钉的婚事恐怕要黄了不说,就连她自个儿今次想必也要吃些苦头了。
毕竟她此举分明是信不过陛下不说,单就依陛下的脾气,又如何能容得了旁人如此自作聪明、算计到他头上?眼下他只求奉命彻查并前来禀报此事的自己不被迁怒。
可沈续等了许久,却左等右等都未曾等来元丰帝的勃然大怒。
呵,一声轻笑突兀地在寂静一片的寝殿中响起。
元丰帝脸上出乎意料地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半晌,他忽然翻身坐起:你,去研磨,朕要拟旨。
那逆子倒是比他料想中的要有本事。
沈续猛然抬头,因太过惊讶,神色甚至有一瞬间的茫然。
陛下难道要因为此事废妃?可倘若如此,崔家势必会生出怨言啊。
再者如今许国公在朝中已如日中天,倘若后宫之中少了那位那许家岂不是更难以约束了?这道理他一个内官都明白,陛下不可能不懂——难道真是被气糊涂了?沈续小心地觑了元丰帝一眼。
既如此,那他是劝还是不劝?还愣着干什么,你耳朵聋了?朕让你去研磨,你听不见?元丰帝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见他在自己下过令后依旧杵在原地、不曾动弹,遂不悦地催促道。
沈续满心纠结、一步用了三步的功夫走到御案旁,认命地研起磨来。
陛下这次想必是真动怒了,只求他如今还能念在与永宁宫往日的情分上轻罚轻判,莫要将此事闹大,影响了前朝才好啊。
*半个时辰后,沈续站在六皇子的府门前倏忽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只因半个时辰前他还料定此刻自己必定正在永宁宫正殿宣旨,可没想到,一眨眼竟就成了六皇子府。
更遑论此刻他手中的这道圣旨,一旦颁下,必会震动整个朝堂。
他也实是没想到,此等大事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叫人连个准备都没有。
想来今日仁寿宫那位必会夜不能寐了。
他仰头看了一眼六皇子府的牌匾——这牌匾挂不了多久了,倘若底下人办事利索,明日约莫就已换了。
这么想着,他深吸一口气,抬步跨过了那扇朱红大门下方的门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仰荷天休,丕承帝统。
景命有仆,祚胤克昌。
式弘建国之谟,茂举大封之典。
咨尔第六子睿质夙成,英姿特立。
应祯祥于震夙,昭俊伟于孩提。
亢兹磐石之宗,浚发天潢之派。
今特封尔为裕王,锡之册宝,大启尔家。
夫进德讲学,先王范世之訏谟;忠君孝亲,诸侯守身之要道。
尚其祗佩,毋忝训词。
钦哉!将诏书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念完,沈续不出意料地从六皇子眼中捕捉到了惊讶之色,显然他自己也没料想过这封诏书会来得如此突然,沈续一时之间竟生出一丝怪异的宽慰来。
裕王殿下,奴才在此贺喜了!纵使心思再多,沈续依旧十分老练地摆出一张笑脸来,先行恭贺道。
多谢沈内官。
沈内官宣旨辛苦,不若在府中稍歇片刻?如今已然成了裕王的六皇子苍白着一张脸,由墨翎搀着才从地上站起身来,照旧是一副孱弱不堪的模样,只是脸上的笑意还是一贯的温和。
沈续心底轻叹一声,有些唏嘘,面上却笑意不减:不劳烦了,奴才还要回宫复命,来日若有机会再来讨殿下一杯茶喝。
他说话时故意显出几分熟稔,实是给足了裕王脸面。
曾经那位还在时,他也时常受其恩惠。
那时眼前这位殿下也还是被陛下捧在手里呵护着的,全然不似如今这般病怏怏的模样。
如今再看这府中门庭冷落、十分不起眼的朴素模样,还当真是物是人非呐!略有些怅然地再四下环顾了一眼,沈续对着眼前的人一揖,未见丝毫轻慢:殿下,那奴才便先告辞了。
说完,他带着身后的几个小内官转身离开,却未曾看见身后那方才还一副无精打采的病弱模样的人低头摩挲着手中那块柔软的黄绢,忽而嘴角一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那般神情,竟与元丰帝近乎如出一辙。
墨翎,你瞧见了吗?那人便是如此自负,不允许旁人算得他一分一毫,否则即便是将好好的一盘棋毁了也毫不顾惜。
从来都只许他算人,不许人算他,当真是好笑。
只因察觉了宁妃的谋划,知道她如此费力地想将崔家女许配于他是为了借此为他请这一道封王的圣旨,那人便如此仓促地抢在赐婚之前下这道旨意。
而那人做这些,便只是为了警告他们勿要自作聪明,他们的一举一动尽皆在他掌控之中。
哦,也不单是如此。
或许……还是为了狠狠地给自己一耳光,告诉自己,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在他面前不过雕虫小技,如同跳梁小丑,幼稚至极。
不仅如此,今日那人肯将此事如此轻轻放下,想来也只是为了维护他那触犯了宫规的宠妃吧?可是,那又怎样,自己依旧得到了这封封王诏书。
这一局,终究是自己赢了。
看着裕王的眸色黑沉得就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墨翎闻言眉心一跳,有些为难地压低声音道:殿下,您慎言。
即便如今是在府中,可也并不全然是安全的。
他却轻笑一声,颇有些不以为意道:无妨,即便有什么阿猫阿狗,恐怕此刻也都忙着去替我那皇兄送这‘好消息’去了,不必担心。
*你说什么?封王?!仁寿宫中,许皇后勃然色变,猛然站起身,满头珠钗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作响。
然而此刻,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仪容举止。
是,沈内官亲自去六皇子府上颁的旨,如今六殿下……已是裕王了。
蓝璎方才从外头听得这个消息时,亦是惊讶万分。
在这宫中任何一个人眼里,那位六殿下都已是被陛下弃了的。
即便如今他也能像三皇子一样领旨办差,可谁人看不出陛下交予他的都是些又难又险的差事?就他那副孱弱的身子,没殁在外头便已是很不错了。
正因为如此,几乎所有人都已默认六皇子此生大约都不会有得诏封王的那一日。
若真是如此,一个业已成年的皇子只能一直这么既无封号、也无封地的被人唤一声六皇子,即便将来那些年幼的皇子们到了及冠之年,受封王爵,他也依旧是个皇子,这该是何等的羞辱?每每想起此事,许皇后都觉得仿佛出了一口经年的恶气。
她曾经对秦楼月生出的那些怨怼,全靠着亲眼目睹六皇子如今艰难的处境、甚至时不时亲自对着他踹上一脚,将他踹进更深、更脏的泥淖中去才能消解几分。
可……陛下如今怎么忽然改了主意?此事未经朝中大臣上奏请旨,六殿下也未曾立下何等不世之功,明明陛下已刻意将此事搁置了四年,那么到底是何人又说动了陛下?似乎想起些什么,许皇后忽然怒火中烧,烧得眼底一片通红,原本秀美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她的语气极其笃定:永宁宫……定是永宁宫那个贱人!她那青葱般的纤纤十指上,染了寇丹的指甲死死抠入蓝缨的手臂中,惹得她手臂生疼,却丝毫不敢因此而则声。
蓝缨忍着手臂上的痛意,尽可能面不改色地劝她:娘娘,您为何如此笃定是永宁宫?六皇子封王一时乃是前朝之事,后宫不得干政,永宁宫那位何来这么大的能耐?即便陛下疼宠,可想必她也不敢犯这么大的忌讳。
您切莫激动,莫要乱了心神。
自当年陛下因永宁宫失子一事迁怒于娘娘之后,娘娘便变得格外敏感。
但凡晋王殿下出了一点事,娘娘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永宁宫。
我如何能不激动?那个贱人,那个贱人如今都要与那贱种联起手来害我儿了,我怎么还能坐得住啊!娘娘,咱们不如先问问国公爷如何?如此大的事,国公爷必定会替娘娘您拿主意。
况且,依奴婢愚见,即便六殿下如今封王了又如何,如今朝中诸位大臣大多都与国公爷极为要好,这又怎会是区区一道封王的诏书便能动摇的了的?陛下倘若依旧不喜六殿下,那他即便是封了王也无济于事,毕竟……谁又能厉害得过圣心呢?蓝缨说这话时,面上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可说出口的话却句句在理。
当年,她便是凭着这般头脑,才得以在娘娘被立为中宫之后,由国公爷亲自精挑细选出来被送入宫中。
许国公甚是了解他这个胞妹,虽有些小手段,但脑子里装的最多的却是那些情情爱爱。
他有时甚至庆幸,幸好陛下一直对自己这胞妹不假辞色。
否则恐怕都不需陛下费多少口舌,只需好言好语地哄上几句,她怕是便能将整个许家都翻上个底朝天,然后再将一切都悉数奉到他手中。
因此,只有一个像蓝缨这样的人待在她身边,才能让他稍微放心些。
果不其然,蓝缨这番话让许皇后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找回了些理智。
那便按你说的办,你速速去信同兄长商议,问问他此事打算如何应对?她说完,捏着蓝缨手腕的手才终于松开来。
蓝缨暗暗松了一口气,垂首道:是,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
作者有话说:注:文中册封诏书参考明穆宗朱载垕册封裕王和其弟朱载圳册封为景王时的诏书,具体内容来源于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