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宫里, 宁妃的贴身女官蝉衣姑姑神色匆匆地从外头回来后便挥退了众人,此刻殿内只余下她与宁妃二人,可其他宫人脸上却不见丝毫异色,显然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们这位主子性子娴雅, 素来喜静, 即便是殿内需要人伺候也从不多留人, 平日里也就只蝉衣姑姑一人能时时进入内殿。
宁妃寝殿内,蝉衣虽然心中激动, 可也未曾在宁妃面前失了礼数。
她行了一礼,才道:娘娘,如今宫里传扬开了, 陛下今日命沈内官前去宣旨——册封六皇子为裕王。
娘娘的心思, 总算没有白费。
说这话时,她嗓音压得有些低,可却依旧一字不落地落进了宁妃耳中。
说完, 她抬眸看向宁妃,等着她的反应。
然而,她本以为宁妃会为此而欢欣雀跃, 没想到她却眉头紧锁,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怎么会这么快?蝉衣未曾听清, 只是自顾自地又道:只是……奴婢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奴婢今日出去一趟才知, 玉竹她……犯了错被赶出宫去了。
往后咱们若是要与裕王殿下,怕是有些难了。
宁妃一怔:你说玉竹获罪被赶出了宫?是,说是玉竹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娘娘恕罪,我瞧玉竹素日里都是再小心不过的, 不知这次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 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回头我定告知家中, 对她多加训诫。
宁妃闻言,眼中流露出几分了然,唇角翕动了下,扯出一个嘲弄的弧度。
她笑着道:不必了,有人存心要叫她犯错,她又如何敢不犯?此事怨不着她。
她原本还奇怪,为何陛下突然下旨封王,原是知道了啊。
玉竹出宫,不过是他的警告罢了。
蝉衣却不解:娘娘,何出此言?咱们先前做的事,被陛下知晓了,玉竹出宫,不过是在警醒我收手,此等事莫要再犯。
蝉衣脸色骤变:娘娘,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啊?可要到陛下面前请罪,取消了五姑娘与六殿下的这门亲事?取消?你说定便定,说取消便取消,当陛下的旨意是儿戏、可以随意便下的么?宁妃不疾不徐地反问了一句。
看着蝉衣难看的脸色,她又补了一句道:不过你也莫要惊慌,倘若陛下真要惩治,便不会只送走玉竹一人。
她一番提醒,蝉衣恍然,慢慢镇定下来。
半晌,她忽而叹道:陛下对娘娘真是格外优容宽厚,想来定是将娘娘放在心上才会如此维护。
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倘若此事换了旁人,陛下必不会如此轻拿轻放。
放在心上?宁妃不以为然地道:你想多了些,陛下何曾将我放在心上过。
恐怕此事看的不是我的脸面,而是裕王和那位已故的先皇后的脸面吧?蝉衣却丝毫不信:娘娘何出此言,宫中谁人不知陛下对那位……厌恶至极,否则也不会对六皇子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任由其他几位皇子折辱欺凌,更不会下令宫中不许提及有关那位的只言片语。
宁妃却只是不以为意地轻笑着摇了摇头,并未再与她分辩下去。
倘若真是如此,又怎会时隔十多年依然在午夜梦回时时时念着那人的名讳?又怎会在她问起时,原本的温柔缱绻一瞬间从他眼底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句不该你问的就莫要再问便不顾她的难堪撇下她拂袖而去?只怕这十多年,这满宫的人,都被他骗了,骗得彻彻底底。
除了她与仁寿宫,再无旁人知晓。
更甚者,这谎话说着说着,恐怕是连他自己都已经信了。
*宁妃抬了抬手:行了,你回去歇着吧,正巧我也乏了,小憩一会儿。
说着,她和衣躺回了榻上,背过身去。
蝉衣低低应了一声,准备上前放下两侧的纱帐,然而手刚触上那薄如蝉翼的软纱却忽而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犹疑不决,迟迟没有开口。
察觉到她的迟疑,宁妃并未睁开眼,却淡声道:还有何事?说吧。
娘娘,如今六殿下封王的圣旨已下,那五姑娘与六殿下的婚事……您当真不再商榷商榷么?纱帐挡去了宁妃大半的面容,蝉衣向前倾了倾身努力去觑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宽大的床榻中,那容色端妍的女子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片刻,她才忽然轻笑了一声,仿佛觉得这话问得有趣:为何还要再商榷?你以为六皇子……不对,他现如今已是裕王了。
你觉得裕王当真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么?总要有这门婚事在,我才更放心些。
可是五姑娘她……未必会钟情于裕王殿下。
蝉衣本就是崔家人,她与宁妃一样,是一点一点地看着崔云落长成如今这般明媚俏丽的模样的,故而对她总不免像对子侄一般疼爱。
落儿……,宁妃依旧背对向蝉衣,此刻她眉眼忽然微垂下来,方才脸上那一点微末的笑意淡得几不可察,这世间哪能事事都称心如意,她生在崔家这样殷实的鼎盛之家,已是大多数人都没有的福气,自然也该多担待些。
我做这些,亦是为崔家百年基业着想,依那许氏的狭窄心胸和毒辣手段,将来倘若真让晋王得位,朝中又何来我崔家立足之地?兄长谨慎迂阔,只想明哲保身,可殊不知,自我进宫那日起,便不可能如此了。
宁妃口中这样说着,可实则心底却存在另一番不可说与任何人听的、有些骇人的念头——她总觉得,这场博弈远没有旁人看起来的那般凶险,裕王的胜算远比晋王大得多,甚至……兴许这从头到尾,都只是裕王一人的弈场。
她在裕王身上下注,将落儿许配给裕王,兴许才是钻了个空子、占下了个天大的便宜。
然而,在旁人看来,却只是她铤而走险、为了替那个夭折的孩子报仇而不择手段了。
只是无论是与不是,终究要对不起落儿,让她注定无法过上她心心念念的自在日子了。
蝉衣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眼中满是心疼:那是娘娘素来有什么苦都自个儿往肚子里咽、隐忍惯了,从不告知家主在宫中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倘若家主知道那位都曾对您做过些什么,定不会还像如今这般作想。
若不是因为仁寿宫那位,娘娘又何至于绝了子嗣的机缘?若非如此,娘娘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地去做这些。
没有子嗣傍身,一旦将来晋王登上大位,到时娘娘落入仁寿宫那位手中,便只能任其宰割,到时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想到这些,蝉衣眼中满是冷光:都是仁寿宫那毒妇,倘若不是她,如今娘娘必然已诞下龙嗣,凭陛下对娘娘的宠爱,又何止是如今的妃位?她话中已有几分义愤,宁妃却依旧神色淡淡、只是那双生得有些偏于柔媚的眸子里此刻却夹杂着冷色。
宠爱?她倒宁愿不要这份宠爱,倘若没有这份所谓的宠爱,她也不至于走到如今的境地,成了现在这般面目可憎的样子。
那人便是个无心无情之人,又怎么能给她真正的宠爱?不过是份裹着糖衣的毒药罢了。
蝉衣不懂,比起许氏,她更厌怨恨的实则是他。
倘若不是他的默许、他的不闻不问、他的惺惺作态,她的孩儿不一定保不住蝉衣,我乏了,你退下吧,这些事往后也无需再提。
*昨日魏琛还有些公务尚未处理完,故而他早早地便起身,准备去一趟官署。
天边才开始褪去青灰,缓缓渗出一点晴蓝时,他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将阿芸紧紧缠在自己手臂上的那两只手拿了下来,放进丝衾里。
谁知才下了床塌,便听见一道含混的咕哝声:这么早,你去哪儿呀?他回头去看,小姑娘正面朝下、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埋进了席间,只是还翻了个身,将大半丝衾压在了身下。
如今是夏日,阿芸耐不得热,早早便铺了凉簟。
可她身子骨又弱,又有体寒之症,实则是不适宜铺凉簟的。
可不光凉簟,她竟还想夜里不盖任何被衾薄毯之类的东西,说这样才不至于热得难以入睡。
可夏夜里虽然热,却依旧时不时有凉风入户,万一吹着了,也是会生病的。
于是,两人费了好一番唇舌,才最终决定各退一步——魏琛允她铺凉簟,她便答应夜间盖一床薄衾。
只是显然,这薄衾即便有,她也是不肯好好盖的。
夜里还好,可如今天一快亮起来,她便开始不安分了。
魏琛无奈地弯了唇角,眼底满盈着笑意:我去官署,昨日尚还有些公务未来得及完成。
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一会儿我走时将明轩也带上,一道送他去学塾,今日你便可以多睡会儿。
往日里因赵氏和魏延二人一大早便要去酒楼里,故而明轩都是由阿芸早起将他送去学塾。
至于明芷那个小丫头,她近日在跟邻家的陈婆婆学女工,每日吃完早膳便过去,直至日头落了才回来。
邻家的那位陈婆婆从前在绣坊讨生活,因年轻时日日刺绣,如今一双眼睛已看不大清了,可刺绣的技艺却已练至炉火纯青,倘若明芷能学到她十之七八的本事,都能练得一副极好的手艺。
原本学女工一事是赵氏提出来的,她自来东都见识了这里的富庶繁华之后,心里便盘算着将来要让明芷嫁个争气的郎君。
即便不如魏琛这般有本事,可至少也得是个能做官的才行。
也因此,凡是听旁人说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千金要学的东西她都想让明芷学上一学。
阿芸知道她心里的盘算,多少有些不赞同。
她本想同赵氏掰扯一番,告诉她明芷不必靠着未来嫁一个怎样的人才能过上她想过的日子,倘若明芷自己有本事、能立得住,不管怎样都能越过越好。
可最后她转念一想,却又歇了这个心思。
倘若明芷能学来陈婆婆的本事也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将来无论是什么境地,至少她有一门手艺傍身也可养活自己。
知道了……你记得用早饭。
小姑娘困得睁不开眼,却还是勉强从脑袋里扒拉出几分神智,叮嘱他莫要忘了吃早饭。
她也是后来从宋既明那里才知道,从前魏琛有个极不好的习惯。
那时他在学塾里读书,有时为了省下些银两便不用早膳。
起初宋既明不知,因他不住学塾,每日都是一大早在家中吃饱喝足才姗姗来迟。
还是时日一长,有次撞上魏琛因未用早饭而低血糖发作才知道实情。
马车转过街口,快要行至官署门前时,后头忽然过来一队人马。
为首那人竟然是个内官,他遥遥便喝道:贵人出行,前头速速避让。
郑五将马车驶到合适的位置时,魏琛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见十几名宫中内官簇拥着一人坐在四人抬着的轿辇之上,因四周垂着帷幔,故而看不清辇上之人的模样,倒是走在轿辇旁的两人俱身穿道袍,一副修行之人的打扮。
他顿时心下了然,今日大约是陛下极为信重的那位仙师进宫为陛下传道的日子。
说来他来翰林院就职已然两月,这还是第一次撞上这般场面。
思及此,魏琛一贯舒展的眉目微凝,就是不知这位仙师究竟是凭着什么样的本事让寡性多疑的元丰帝对他如此信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