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连同魏琛一起名列一甲的另外两位——陈峤(jiào)和李安仁, 如今也已是翰林院编修。
陈峤的年纪在他们今年参加会试的这些贡生之中已算得上相当大了,年近五十、有妻有子,甚至家中长子都已成婚,眼看马上就要到了能含饴弄孙的时候了。
李安仁却与魏琛年纪相仿, 年二十有三, 且尚未婚配。
也正因如此, 当日传胪后他们三人自丽景门中走出,明明他身为探花、理应被众人争相追捧却生生被魏琛抢尽了风头时, 他心中满是忿忿不平之气。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同年行事却如此放荡胡为,竟当众与其夫人同乘一骑归第。
不过震惊过后, 他也的的确确暗中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 除去姿容甚佳但已有妻室的魏琛和已近天命之年的陈峤,一甲之中尚未婚配者便仅余他一人,他自然会成为京中那些原本有意从新科进士中招一位乘龙快婿的并加以扶持的大人们眼中最好的选择。
而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料想的一般, 自那日之后,京中有几家颇有权势的勋爵人家都曾向他展露出结亲之意。
李安仁竟因此便开始觉得自己等第虽不如魏琛、陈峤二人,但假以时日却必定在同年的新科进士中仕途最为通达。
再加上当日其余名列二甲三甲之人虽也有有幸能进入翰林者, 但比起他们三人却要差得多——这些人若想进入翰林院,还需得再多通过一轮朝考, 且即便过了, 也不过是并无官职的庶吉士,仍需入庶常馆继续学业,三年之后散官再行考核,到时成绩优异者方可被留馆于翰林院, 而剩下稍次些的, 却要被派往六部主事或地方任职。
如此一来, 他们虽都是同榜进士,可彼此之间,这仕途的起点却大相径庭了。
于是,他便越发得意起来,除却在掌院等上官面前恭恭敬敬之外,凡遇上同年之人或官职略低于他的,皆是一脸倨傲,颇有些鼻孔看人的意味。
在魏琛面前,便更谈不上客气。
今日李安仁却忽然一反常态地脸上带着笑,凑到魏琛面前来:魏修撰,明日昭毅将军的次子吴小将军邀我前去水云楼小聚,我实在推脱不掉,这上值之事你看不如……你且与我调换一日?他模样生的倒是不错,只是那双眼看人时总是带了点怎么掩都掩不住的算计,就如此刻他说这话时眼底迸漏的精光,叫人不喜。
翰林院官职责特殊,每日都需调选人入宫中上值,以备顾问。
而此番是他们三人第一次进宫入值,掌院因担忧他们初次入宫恐有言语失当、行为失仪,因此并未将他们都排在同一日,而是错开来,且每日都各安排了一名有经验的侍读陪同。
按理说明日该是李安仁,后日才轮到魏琛才对,可眼下李安仁忽然提出要调换,且还是同他一贯暗中视为劲敌、素来不假辞色的魏琛调换,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若他真是有事要调换,也该去同陈峤商量才是。
魏琛略一思索,抬眼看向他,问:此事你可事先同掌院提起过?他其实并不介意先前李安仁的轻慢和言语讥讽,毕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他没有那么多空闲去与他计较,可他也没道理帮他。
他料想他会来询问于他,便是尚未经过掌院的同意,否则依李安仁的脾性,此刻必已是趾高气扬地命令于他了。
果然,李安仁眸光闪烁,讪讪道:不曾。
未经掌院同意,意图私下与魏琛调换,若不出事还好,可倘若到时真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他二人都少不了罪责。
那恕我不能相帮,这不合规矩。
魏琛说完,又低下头去,伏首于书案上的那一堆公文中。
你!李安仁没想到他会回绝得如此干脆,他本以为魏琛好歹会顾及颜面,即便不愿答应,也会费一番口舌想法子敷衍。
他将到时要说的话都想提前想好了,可唯独没想到魏琛会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
魏修撰,他站直了身子,忽然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咱们同为僚属,平日里理应互友互敬才是,可魏修撰如此不顾及你我共事的情谊,是自恃状元身份便不将咱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吗?他说这话时毫不避讳,一时间同一室内的其余人都纷纷抬头侧目,向他们二人这边看来,望向魏琛的目光里,多是探究的神色,显然已将李安仁的话听了进去。
察觉到这些目光,李安仁心中越发得意,脊背挺得愈直。
今日之举皆是他刻意为之,他一早便想打压一下此人的气焰。
他求学于安定书院,苦读数年,屡次受一向为天下文人所敬服的顾夫子赞誉,自十余岁起便有才名在外,此番科考虽不觉魁首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但多少也对此有几分把握。
倘若换一个人钻研学问时日比他更长、受教于更为有名望的师长之人考中了这个头名,他自然不会有丝毫异议。
可他前几日忽然听闻,这个魏琛不光是受学于乡野塾师,还是自十四岁上才开蒙受学。
不仅如此,他还看的明白,这些时日,掌院对此人的关注比对他和陈峤都多些,将来会如何抬举他也未可知。
可这小子明明出身乡野、见识粗陋,又是如何在科场上胜过了他、又得掌院青眼的?他想不明白,更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思忖数日,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今日倘若魏琛同意与自己调换,他便可以断定魏琛前几日面对自己的讥讽无动于衷就是因他性子软弱,像个面团儿似的任人揉搓,此后便可以时不时给他一点教训,教他何为谦恭;倘若他不应,那他便可借机闹开,让这小子在同僚面前名声尽毁,日后即便掌院有心重用于他,也不可不顾及他在众人中的声誉,如此一来,他再想如此顺遂,那可就难了。
李安仁几乎藏不住自己的志得意满,看向魏琛的眼神不无挑衅。
魏琛的神色却并未有丝毫变化,依旧镇定地坐在那里。
直至将手中的那份公文阅至尾处,才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眼神。
然而仅这一眼,便让李安仁心头一颤。
他竟隐隐约约生出一丝悔意。
那双眼像是一团黑色的涡流,幽深而凶险,让人目之暗暗生畏。
李安仁只是一个弱质文人,自开蒙识字以来,只知研经习文、念诵成章,是实实在在的养尊处优之人,又哪里比得上魏琛这般见过乡野泼皮、山间盗匪、林中猛兽之人的胆量。
魏琛往前走了几步,他便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直至魏琛嗤笑一声,反问道:同僚情分?李编修前些时日言魏某乡野闾里出身、见识粗鄙浅薄时是否也曾念及同僚情分。
我已言明,此事不合规矩,需禀明掌院,李编修苦苦相逼,莫非是觉得掌院不通情理,不会应允?可魏某依稀记得五日前李编修借口家中老母感染风寒、需要照料,实则去天香楼狎妓之时,掌院亦是应允了的。
难不成掌院堪破了李编修的诓骗之言?自放榜之日起,六皇子便对新科进士多有关注,有关这些人的消息,他亦知晓,因此自然对李安仁的所做所为知道得一清二楚。
狎妓?他去天香楼狎妓?这李编修瞧着不像如此放浪之人呀,怎的如此行事?是啊,还借口侍奉亲长,实是不诚不孝。
你,你血口喷人!魏琛,你休要空口白牙便盘诬于我,你说我去狎妓,可有证据?!听到狎妓二字时,李安仁便脸色骤变,再听闻那些传入耳中的议论,他顿时勃然大怒,张口便喝,但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却落入魏琛眼中。
看着李安仁此刻这副外强中干的模样,魏琛忽觉有些无趣,不愿再同他耽搁时间,当下便道:你同天香楼绿芜相识已久,先前入京后被贼人掠走财物,得她襄助才得以顺利参加科考,这本该是一段风流佳话。
然而李编修你一登第,便急不可耐地为自己寻一桩好亲事。
方才你言及的昭毅将军,他家嫡幼女有意于你,你也乐得一个家世煊赫、能有所臂助的岳家,倒是两相得宜。
只是不知,到时你是否还会报答绿芜姑娘的深恩啊?说罢,他凑近,似笑非笑地睨了李安仁一眼,眼底的嘲弄与轻蔑清楚地映进李安仁眼中。
李安仁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黑,口中却反反复复只能说出胡说、污蔑这样无力的字眼。
魏琛收回嘲弄的目光,随手一揖,淡声道:李编修,是与不是你自己最清楚。
只是如今看来这圣贤书……也不是谁人读了都能成君子的。
魏某今日公务已了,告辞。
不等李安仁再说什么,他转身离去,徒留身后一众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显然,今日过后,李安仁必定会在翰林院名声大噪。
*即便将李安仁怼的说不出来,魏琛依旧难以避免地有些心绪不佳。
他正要踏上马车,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故作柔媚的嗓音:魏公子,烦请请留步。
魏琛下意识蹙眉,转过身便见一女子正羞怯地站在那里,身侧还跟着一个女使。
看她身上衣饰,想来是京中哪个勋贵人家的千金。
他心中了然,愈发觉得烦闷,面上却依旧神情不显、容色淡淡道:不知姑娘叫住魏某所为何事?刘嫣俏脸一红,心中悸动不已。
不知为何,她最爱看他这副冷淡的模样。
她素来也算大胆,在男子面前从不会觉得羞怯,但此刻站在他面前,却全然不同。
定了定神,想起自己今日的来意,她才抬起头看向魏琛,有些希冀地道:魏公子,我有一事想同你一叙,不知可否移步那边的茶楼,我们……不必,有什么事姑娘在此处说便是。
为见魏琛,她今日出门打扮了足足有两个时辰。
可却怎么也未曾料想自己的话会被他打断,邀约还来不及说完便被他拒绝。
刘嫣神色一僵,片刻后脸色也冷下几分,说话复又变成了平日里那般口气:好,既然如此那我便开门见山了。
她抬头,仰视着魏琛,直直看向他的目光,再不复先前那般羞怯:我是左都御史刘渊之女,我属意于你。
我已同我父说定,倘若你愿休弃姜氏,娶我为妻,未来你必会青云不坠,甚至可直追我父。
如何?长姐嫁与二皇子,如今贵为晋王妃,而她家中唯有一幼弟,距承袭父业还有多年,这期间足够让父亲将魏琛扶持到一个他如今遥不可及的位置。
她不信他不动心。
说罢,她胸有成竹地望向魏琛,又追了一句:我父对你甚是欣赏,且你若娶我,便与晋王殿下是连襟。
我想,你应当知道该怎么选。
刘嫣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神色倨傲,内心却迫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