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11 章(捉虫)

2025-03-22 07:26:42

你说陛下已经醒了?宁妃靠在塌边, 一双原本细腻白皙的玉手举在身前,此刻上头布满水泡,红肿可怜。

蝉衣替她将那些水泡一一挑开,动作极轻, 生怕弄疼了她, 可她却似乎恍然未觉。

那两弯秀眉在听到蝉衣打探回来的的消息时才忽然微微蹙起, 显出几分诧异。

是,听说是晌午时醒的, 当时皇后正在殿内。

且奴婢听说……那孙太医为陛下重又诊了脉,此番他断定陛下是……中了毒。

蝉衣手中止住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 刻意压低了音量, 悄声道。

元丰帝中毒的消息他未醒来前孙太医等人都不敢外传,他醒来后更是立刻下令宫中不允许传扬此事。

但这宫中才是天底下最没有秘密的地方,他前脚下令, 后脚便已有少数几个消息灵通的知道了,只是惧于圣意不敢声张,都只敢各自在心底猜测罢了。

而蝉衣甫一知道消息时惊得久久缓不过神来, 甚至眼下还有些惊魂未定。

给九五之尊下毒,下毒之人不知该有多大的胆量, 天子一怒, 岂是寻常人能承受的起的?你说的话,当真?宁妃眸光一凝,坐直了身子。

见蝉衣神情颇有几分凝重地颔首,她又问:那你可知究竟是何人胆敢给陛下下毒?蝉衣摇头:奴婢不知, 但奴婢想应当是不曾的。

陛下此刻自己还身中怪毒, 性命垂危, 自然无暇顾及这些,即便要查,应当也会待身子康健之后再着手去查吧。

宁妃略一思索,忽而站起身道:走,既然陛下醒了,那咱们现在就去太极宫瞧瞧。

*元丰帝自昨日喝了孙太医配的那些汤药起,四肢和唇上的紫绀色已经消退,也不再有厥脱和呕吐的症状出现,只是仍觉脏腑隐隐作痛,且频繁头痛、身体虚弱,依旧只能卧在榻上。

宁妃来时,许皇后似乎正与皇帝商量些什么,她凝神听了片刻,发现皇后是在提议让众位成年的皇子入宫侍疾。

但如今元丰帝的病症对外宣称的依旧是风寒之症,而一般都是君父病情危急、病入膏肓之时才需皇子进宫侍疾,风寒这般的病症还不足以到用得着皇子侍疾的地步。

所以元丰帝自然是回绝了的,皇后却还不死心,依旧变换着说法地劝着。

宁妃当然知道皇后打得是什么主意,无非就是想让二皇子趁此机会在君父面前多攒些好印象,且还能一并得下一个至诚至孝的好名声,让百姓也因此对其心生好感。

她眨眼间便挤出两滴眼泪,哭得梨花带雨,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龙榻前扑去:陛下,您可算醒了……妾身这几日日日去小佛堂抄经念诵、为您祈福,如今总算是求来了上苍垂怜……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坠着盈盈的泪滴,瞧得人心都要碎了,元丰帝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握进手中,才想要温言安慰几句,却发现那双素来养护得极为细嫩柔软的手上有数处磨得几乎烂红的伤口,关节处也变得红肿。

一时间,他眼底流露出动容的神色。

自醒来后他一直都未曾见到宁妃的身影,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却不是没有不满的。

然而此刻看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他心底那些不快顷刻间已不见了踪影,就连先前因那桩婚事而对她生出的一点芥蒂也都消散了不少。

她一贯是个没心眼儿的,明明侍疾之事做来好处更多,却偏要去抄什么经书,如此这般邀宠媚好之事她都不会做,又如何能算计那到那些?如此想来,或许倒真如她所言那般,是她那侄女倾慕那逆子,她又怕中间生了变数才想出这么个不聪明的法子。

否则,想来她也不会将此事交给那么一个轻易一查便能查到她身上去的人去做。

而此番虽说皇后侍疾辛苦,可她的这份心意比起来皇后来也是不遑多让。

如此想着,元丰帝脸上露出笑意,宠溺道:你呀,就是死心眼。

那些抄经诵经的事交给谁不能做,偏生把自己这双手糟蹋成这副模样。

回头让太医院送些上好的伤药来,你这手可得好好将养些日子。

宁妃闻言止住了哭声,迎着他的目光笑起来,鸦青的长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儿,嗓音因方才哭的那一通而变得绵软:那怎么能行,若是如此,心意便不诚了。

元丰帝闻言,笑意更深。

许皇后眼瞅着她在此一番巧言令色、又哭了一通便将元丰帝的心思重又牢牢地笼了过去,瞬间脸色难看如锅底,心底更是无比酸涩。

她接连侍疾数日几日,为此这几日都未能睡过一个好觉,也不过是得了陛下一句辛苦,可如今这小贱蹄子就在这儿哭哭啼啼一番,陛下便又对她百般爱护,当真是……可恶至极!她狠狠咬住后槽牙,正要发作,却忽然又听宁妃道:陛下,妾身方才听到皇后娘娘说想让晋王殿下入宫侍疾,妾身觉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话到此处她忽然拖长了腔调,隐晦地瞥了许皇后一眼。

许皇后本以为她必然会与自己作对,搅黄此事,可不意却撞上她透着狡黠的目光,不等她参透其中意味,下一刻,便听宁妃道:妾身觉得,这是好事呀!许皇后错愕地微微偏头,有些难以相信这话是自宁妃口中说出来的,只是她仍直觉宁妃不会如此好心。

然而还不等她明白其中缘由,便听宁妃又继续道:不过晋王殿下虽是长兄,理应做个表率,但若都是让晋王殿下一力承担,倒也未免有失偏颇,依妾身看,陛下不如让成年的皇子们一并入宫侍疾,只是需要错开,一日只需一位殿下入宫陪伴陛下即可。

如此一来,既可让诸位殿下知道陛下的不易,又可以让陛下您与诸位殿下多多相处,以进孺慕之情,陛下以为如何?她说完抬起眸,却正对上元丰帝若有所思的目光,那眼神里夹杂的审视让她下意识地心底悚然一惊,然而却还是强装镇定,依旧摆出一张无可挑剔的盈盈笑脸,眼底亦未泄露半分情绪。

片刻后,那双眼才从她脸上移开,转而望向许皇后。

皇后,此事你以为如何?那双桃花眼看向人时本该是潋滟多情的,然而却因他浸淫权势多年,不笑时反倒显得锋锐迫人,仿佛能将人看穿一般。

许皇后心头一跳,只得收起原本的不甘和怨愤,诺诺道:妾身觉得……极好。

元丰帝这才又露出笑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他似乎颇有些开怀:好。

既如此,那就依宁妃之言,明日起让皇儿们轮流入宫侍疾罢。

*夜已深,林间却仍蝉噪不止,聒噪得仿佛那声音就响在耳边。

竹屋内却是从未有过的、死一般的寂静。

一阵风自立起的窗槅间吹进屋内,几上的烛火情不自禁地跃动起来,明灭交叠,映照出屋中两张清隽的面容。

僵持许久,最终还是裕王蹙着眉先行开口:此事你休要再提,我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你陷入如此凶险之中。

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芸表妹多考虑些,你可想过倘若你这般做了,她该如何心焦,日后又该如何面对你?听他提及阿芸,魏琛眉目微动。

然而,他却依旧未松口,转而问道:若非如此,殿下可还有更好的法子?裕王神色一滞,最终默然,脸色却似乎变得愈发苍白。

良久,他默然喟叹一声:若不是宁妃,也不会将事态变成如今这般。

殿下不必因此对宁妃有所不满,我倒以为此番宁妃所为于我们实在大有益处。

如此一来,那事即便不费心去查,也可做成,便不必像先前一般大费周章。

你倒是好脾气,也不怪她将此事做绝,把事态推到此等地步,让你我连一点预料都无。

匆忙之间行如此凶险之事,如何能成?裕王那张一贯温和而又带了几分病态的脸上竟难得露出一点焦急和恼怒之色。

虽然前两日接连罢朝他便已觉得不对,但直至今日入宫侍疾他才从宁妃那处得了确切的消息。

甫一知道,他便觉不好,急匆匆命人将魏琛请来,可魏琛那般大胆又冒险的法子,他却实在不敢苟同。

倘若到时他出了什么意外,他又如何能对得起芸表妹,对得起已故的舅父舅母?想来就连母后泉下有知,都是会责怪他的。

魏琛却迟迟没有没有作出回应,然而待他神色重新平静下来,他却忽然发问:殿下对宁妃如此不满,究竟是觉得她自作主张、乱了计划,还是……不满她戕害君父?裕王闻言,脸色骤变。

魏琛说对了。

他从未想过宁妃会如此大胆,也未曾想过她对那人竟然也心怀怨恨。

今日在宫中得知那人中毒的内情时,震惊过后他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曾无数次独自一人时向天诘问,为何那人害死了外祖母和舅父舅母,甚至还间接害死了母后,却依然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对那人做些什么。

反倒是如今宁妃成了动手的那个人,他心底却没有半分畅快,甚至无比怅然。

今日这一切,分明是昔年那人自己亲自种下的因结出了苦果,他合该自己受着。

可他却为何却会对宁妃心生怨怪呢?那张素来苍白的清俊面孔褪去了那几分孱弱之感,忽然变得凌厉、锋锐,薄唇微微扯出一抹笑,眸色深沉。

他慢条斯理地道:你倒真是……善察人心。

魏琛却对他气势上的变化恍然未觉一般,同样笑起来:殿下谬赞。

然而出奇的是,魏琛这般不以为意的态度反倒没有惹恼了他。

他气势一敛,利刃藏回剑中,复又是那副清雅温和的模样。

你放心,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即便如此来日我也不会对宁妃如何。

想来她对我还是有几分了解,否则今日也不会将实情坦诚告知于我。

说完,裕王忽而自嘲地笑了笑,笑里竟然透着一股子悲凉。

今日他离宫前想办法与宁妃见了一面。

他素来敏锐,即便元丰帝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侍疾时实际也并不许人近前,但他也依旧看出了元丰帝的病并非普通的风寒那么简单。

这个念头一生,他便隐约觉得此事与宁妃脱不了干系,可他没想到的是宁妃会认得如此干脆。

但转念一想,他便忽然觉得自己都明白了。

那时他想,这位宁妃娘娘可真是不简单,如今已将他的脾性摸到了七八分。

她心知此事若待他日后得势再叫他察觉,那便是刻意隐瞒、居心不正,加之到那时,那人已死,他对那人的怨恨、不满定会随着那人的死而逐渐消弭,所以处置起她来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可如今这种情形,她主动和盘托出,甚至给了他告发她的罪行的机会,但他为了大事,却不会这样做。

而一旦他决心将此事埋进心里,不告发、不追究,那便与她没有什么不同,有了这桩事,日后他们彼此自然会互为掣肘。

而出于对他的了解,她竟然愿意赌他日后不会因此对她痛下杀手。

他一时间不由摇头嗤笑。

然而宁妃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怔。

殿下,那毒无解。

所以当初我便明白,做完此事后我与殿下之间便有血海深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殿下若要我的性命也是应该的,我也早该下去陪我的孩儿。

可是,我却仍有放心不下的,所以可否请殿下念及我为殿下所做的这些,允我日后去宫外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如此一来,崔家才可不受我的牵连,至于这个秘密,我定会守口如瓶,直到带进棺材里。

于是他才彻底明白,她不是敢赌,而是已对此生了无期待。

即便他真的要取她性命,想来她也不会有任何抵抗之举。

而她之所以要活着,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崔家的荣昌。

毕竟一个受天子敬重和奉养的活着的太妃和一个死去的太妃相比,自然是前者更能给崔家带来好处。

他已忘记了那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只记得他神色复杂地应了一声——好。

*元丰帝醒来后的第四日,在接连罢朝五日之后,朝会终于能照常举行。

他实则身子尚未好全,每日大多数时候还是头晕头痛,腹中更是每时每刻都在隐隐作痛,前日甚至开始便血。

然而久无朝会,朝中必定议论纷纷,届时朝中动荡,恐使民心不安。

所以元丰帝不顾众人劝阻,还是执意上朝,只是好在昨日他便以历练之名,下令允准晋王协助处理部分奏章,如此一来,也可减轻一些负担。

而今日朝堂之上,晋王便如同一只斗赢了公鸡一般,好不得意,任谁都能瞧得出他心情大好。

不过他这般的好心情,却没能维持下去,只因元丰帝在位至今近二十年,太极殿前那素来被视为无用装饰的登闻鼓——被人擂响了。

沉闷的鼓声一声越过一声,惊得朝堂震动,满堂哗然。

这是……谁在敲登闻鼓?元丰帝本就身体虚弱,病痛加身,那鼓声和御座下的窃窃私语声更加吵得他头痛欲裂。

回陛下,外头是,是……你吞吞吐吐些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速速道来!他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墨汁来,吓得底下回话的小内官双腿一软,险些仆倒在地。

好在他仍记得殿前失仪是什么罪名,遂强撑着回话道:外头是今科进士一甲头名,翰林院修撰魏琛在,在敲登闻鼓……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今科状元?他何以要敲登闻鼓?究竟是有多大的冤屈才会置自己大好的前途于不顾,跑来做这种蠢事?要知道本朝极为看重进士出身,凡有此出身者,除非见罪于天子,否则无一人沉沦下僚。

即便无甚实干才能,单熬资历来日也能熬到个三品侍郎的位子坐一坐的。

他今日此举,无论要状告何人,都无异于自毁前程。

魏琛?元丰帝重复了一遍,忽然记起了一些。

他隐约记得这位状元郎十分有想法见地,先前所写的那些策论,其中有不少切中时弊之言,只是为何今日却如此拎不清了?沉吟片刻,他终究还是沉声问道:那你可知,他要状告何人?回,回禀陛下,魏修撰要状、状告……许国公……那小内官说出最后三个字时,脑袋几乎要碰在膝上,恨不能钻进地里去,才好忽略背后那道灼灼的目光。

许国公眉心一跳,脸色有些难看,却始终未发一言,反倒是刘渊有些沉不住气地朝他的方向望去。

哦?元丰帝似乎忽然来了兴味。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许国公一眼,而后道:既然如此,沈续,你去将魏修撰传上殿来,朕要亲自审问。

是。

他步履极轻,行走起来几乎无声,然而刘渊却觉那每一步都似外面的擂鼓声一般,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