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12 章(捉虫)

2025-03-22 07:26:42

感受到殿内一道道或嘲弄、或探究、或怜悯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地投射过来, 魏琛却依旧一脸淡然,丝毫未见半分惊慌、无措。

坐在上首的元丰帝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数纳入眼底,心中罕见地生出几分惋惜。

有才学、有气魄、有定力,只是可惜了。

这样的人才倘若不做出今日如此荒谬之事, 日后加以栽培, 假以时日必是肱骨之材。

见魏琛规规矩矩地行过礼, 他终于掀开眼帘,坐直了身子, 面上瞧不出喜怒,道:朕记得你,今科状元。

传胪那日朕还亲自夸赞过你, 若真要论, 你也能称得上一句‘天子门生’,怎么,你今日此举是要打朕的脸吗?这话说的便有几分重了。

魏琛连忙垂首, 一板一眼地回话:回禀陛下,臣不敢。

只是陛下乃升平之主,为将我大胤治理成如今这般朗月清风之盛世而日日殚精竭虑、宵衣旰食, 臣便更不能放任这天底下有如此大的冤情。

还请陛下明察。

不得不说,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准, 但也极为冒险。

果不其然, 元丰帝当下便脸色微沉:你如此说,是在威胁朕么?不敢,臣只是如此想,便如此说了。

在天子的赫赫威严面前, 臣自然不敢有丝毫欺瞒, 也不敢有任何别的心思。

呵, 元丰帝不以为然地冷嗤一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看着老实,说话时不卑不亢,瞧着像是生了一副直肠子,可实则鬼心眼子多得很,就跟个滑不丢手的泥鳅似的,一言一行严丝合缝,不留丝毫错处。

但如此一来,他便更想不通了。

这样一个聪明人却非要跑来殿上敲什么登闻鼓。

不得不说,此举,甚蠢。

头又隐隐作痛。

抬手捏了下额角,元丰帝没了再继续纠缠下去的兴致,道:既如此,那你究竟要状告何人,所为何事,还不快些一一道来。

魏琛眸光微动,一撩衣摆,膝盖重重地砸在太极殿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听得人心头一颤。

舒王立在一侧,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陛下,臣要状告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许国公许璋。

十六年前山东多地大旱,蝗灾四起,许璋勾结地方官吏,贪墨赈灾银两,后为免此事暴露,遂私通外敌,致临江侯秦朔安战死,秦家满门负罪被诛。

通敌叛国、残害忠良,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以致朝纲动荡、生灵涂炭,如此罪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还请陛下明察!他言语铿锵,每一个字都似千斤坠地,几有翻天覆地之能。

原本一脸倦意、高坐阶上的元丰帝一瞬间勃然色变,双目圆睁,腾地一下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你说什么?!与此同时,晋王亦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疾言厉色道:你胡说什么?!魏琛却并未理会晋王,只是抬头看向了元丰帝。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见元丰帝脸上因病痛而本就不多的那点血色顷刻间褪了个干净,唇瓣微微抖着,身子前后打了个晃,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陛下!一时之间,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幸好沈续站得近些,及时从背后托住了他的脊背,战战兢兢地将他扶回了御座上。

周围人或多或少投来探究的目光,许璋只一味低着头,一言不发,然而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满是阴鸷,犹如择人而噬的猛兽。

陛下,要不今日便先散了吧?沈续瞥一眼阶下那几列密密麻麻的脑袋,再看一眼元丰帝如纸一般苍白的脸色,第一次忍不住僭越道。

这里这么多人,只有他最清楚,陛下此刻虽正坐在龙椅上,但明黄色衣袍下、衣袖中的那双指点江山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好不容易喘匀了这口气,元丰帝望着阶下那个青年清瘦而挺拔的背影,却忽然借着沈续的力又端坐了起来,眼神中昭示着某种决心:不,此事朕必要亲自问个清楚。

魏琛,你既如此说,那可有人证物证?回陛下,臣手中已有部分物证。

只是因此事已时隔十余年,当年与此事有所关联之人皆或死或散,故而并无人证。

此言一出,刘渊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魏琛,额角甚至有冷汗开始冒出。

怎么会?国公爷分明说他派人盯着,未曾让任何人查到什么东西,又怎会有证据落到此人手上?若是早知如此,前些日子嫣儿那丫头说要招他为婿时,他不管怎样都会将他收入门下,如此一来说不定还可免去今日这场变故。

只是这魏琛,区区一个翰林院修撰,此前也不过是个毫无背景的落魄书生,又如何有那等本身请得起帮手去查探此事?他背后必定另有其人,只是,那人究竟是谁?晋王攥了攥拳,终究还是忍不住替许国公辩白说:父皇,此人纯属胡言乱语。

舅父为朝政尽心竭力、对您忠心耿耿,又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此人受人指使,故意陷害舅父,还请父皇明察啊!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然而元丰帝却只是斜斜地乜了他一眼,语气极为淡漠地道:你住嘴,此处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仅这一眼,晋王便又讪讪地缩了回去,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是忧虑的眼神却一直落在许国公身上。

他这般情状,元丰帝尽收眼底,面上虽不显,但心底却又多了几分不快。

身为皇子,却把区区一个许家看得如此之重,成何体统?许爱卿,你可有什么话说?不再去理会晋王如何,元丰帝转而看向一直从容立在一旁、至今都未曾出言为自己辩解一句的许璋,语气不咸不淡地问。

说这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忽然屈起一指,一下一下地扣着御座一侧的扶手。

那声音落在人耳中,只会叫人愈发紧张。

回陛下,臣实在不明白这位魏修撰何故要污蔑臣至此啊,许璋上前一揖,而后看向魏琛、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间竟还带有几分沉痛,魏修撰,老夫实在不知你受了何人的挑唆,竟将如此重的罪名尽数安在老夫身上。

你年纪尚轻,许是还不知道如此攀诬同僚会是什么下场。

老夫看你青年才俊,有大好年华,若是折在此事上实在叫人惋惜,不如就此收手罢!倘若你迷途知返,老夫必竭力为你向陛下求几分宽宥。

此言一出,魏琛眉心一跳,眼底流露出几分诧异。

老狐狸。

倒是他小瞧了许国公。

果然,能做成当年那般缜密的谋算、还能在犯下如此大罪之后逍遥法外十余年之人,确实不是一般人。

许国公一口便咬定是在下攀诬,不过实情是否如此,还需查过之后才能下论断。

许国公若是心中无鬼,不如就让此事查个清楚,如此,若是当年之事当真与国公并无干系,那也可还国公一个清白,岂不更好?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在下,便不劳您费心了。

说完,魏琛并未再理会许璋的反应,径自撇过头去,不再与他对视,越发显得固执而狂悖。

身后众人一时间暗暗咂舌。

许国公在朝中专权霸道这么多年,人人都敬之、畏之,还从未有人敢当面给过他脸色。

即便是看不惯他行事、不曾依附于他之人也不会在面上表现得如此直接,却没想到今日这一个小小修撰,竟会有如此胆量。

许璋为官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无论遇上何事,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可今日却罕见地生出一股名为愤怒的情绪。

这个年轻人,仿佛就是为了克他而生的。

对上他那副清冷的眉眼,他竟头一次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甚至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安。

他还要争辩,元丰帝却忽然道:此言倒有几分道理,那此案便交给三法司来办,朕亲自主理,你二人可有异议?犀利的目光自两人面上掠过,但显然最后一句询问并没有第二种答案。

待二人应下,他忽而又转向魏琛,问:你既有胆量来敲登闻鼓,那这敲登闻鼓的规矩,该是知道的吧?是,臣知道。

魏琛答得毫不迟疑。

敲登闻鼓者,无论有无冤情,一律先廷杖三十。

既如此,今日便先散了罢。

一会儿廷杖过后,朕便着人直接将你送去刑部问话。

至于许爱卿,这几日便累你多跑几趟,配合刑部调查此事了。

此话一出,朝中大多数人都一脸了然——果不其然,陛下依旧还是偏向许国公的。

晋王和刘渊脸上甚至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点喜色。

此案若交三法司审理,那任凭此人手中有多少证据都无济于事。

三法司,那可是他们的天地,落到他们手中,谅他有七十二般变化也定翻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去。

这些即便魏琛背对他们未曾瞧见,亦心知肚明。

可纵然如此,他也依旧面不改色,一派从容。

除此之外,与那些人和魏琛都不同的是,舒王的表情随着元丰帝的这番话倏然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低下头,勉力忍住即将溢出喉间的咳嗽,面上甚至因此而难得显出几分血色,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状,在旁人不知情的地方,隐忍得很是辛苦。

眸色却晦暗如云翳。

*不好了,不好了,公子出事了!出大事了!郑五驾着马车一路赶回来,路上有几次都险些撞到人,好不容易赶了回来,不等马车停稳,他便急急地从车上跳下来,连奔带窜地夺门而入。

阿芸正在厨房试做新的甜品,闻言连忙迎出来,一眼便瞧见郑五急得满头大汗朝院内奔来:郑五,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郑五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还来不及喘口气便焦急万分地道:姑娘,出大事了。

咱们公子今日去敲了登闻鼓,如今被押进刑部大牢去了!这可怎么办啊?!什么?敲登闻鼓?!他难道不是去了翰林院么?阿芸唰地白了脸色。

她虽不知道大胤律法究竟如何,可凭着从前对古代社会的一点了解也知道敲登闻鼓乃是越级告官,定然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而能让魏琛去敲登闻鼓的事……只能是秦家!她双腿一软,就要瘫倒下去,幸而被郑五一把扶住。

良久,她才似终于缓过神来一般,看向郑五,强自镇定道:郑五,你细细与我说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日表哥那样晚了还叫他前去议事,她便知朝中定然出了什么大事,可没想到竟然是秦家那件事。

他一贯心有成算,为何此番突然行事如此莽撞,竟然去敲登闻鼓?他们先前不是说好要徐徐图之的么?今日一早,我们行至官署时公子却忽然说要转道入宫。

我当时还以为是陛下召见或是公子要去当值,毕竟自公子开始入宫上值以来,进出宫中的次数怎么说也有个三五次了,故而我并未放在心上,依言便改了道。

可谁知等入了宫才知公子竟然是要去敲登闻鼓!之后,陛下便召见了公子,然后公子就,就……未能随我一同回来,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说完,郑五羞愧地低下了头。

此事他也有错,若非他未能及时察觉,将公子送去了宫里,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

无妨,你不必觉得自责,此事与你无干。

魏琛做事一向有自己的道理,他若是打定了主意这么做,即便你提前知道也是劝不动的,所以你无需放在心上。

眼前的少女透露出在她同龄人身上鲜少能见到的镇定。

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可目光却沉着而冷峻,让郑五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姑娘,那咱们眼下该怎么办?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阿芸一边默念,手心中已攥出了一把冷汗。

她远没有郑五看到的那般冷静,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能强迫自己表现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此事你先不要告知他人,若是让我阿爹和大哥大嫂知道,说不准还会惹出其他乱子。

若他们问起,就说这几日上头交代了许多公务,魏琛需得在官署里忙上几日才可回家。

现在,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此事若说有谁知道的最清楚,那定然是她那位如今已贵为裕王的表哥!*马车在那片熟悉的树林外停下,然而此次阿芸却无心再去欣赏周围的景致。

她提起裙摆匆匆下了马车,丢下一句你先在此处等我,便循着记忆向树林深处跑去。

然而竹屋门打开时,她却大失所望。

开门的人是徐先生,裕王并不在此处。

听到这个消息,阿芸脸上瞬间露出失落的神色,当下便要转身离开。

徐先生却忽然叫住了她:殿下叫我转告你,你且放宽心,魏琛自会没事。

这段时日你也勿要来找殿下,否则恐会为有心之人所察觉,反倒对魏琛不利。

她说完,便打算阖上门,阿芸却忽然一把将抓住了门框:那殿下可有说,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牢中必定又脏又乱,他那样爱洁的人定然吃不好也睡不好,能否求殿下帮我想想法子,让我进去见他一面,给他送些东西?如此我也能稍微安心一些。

看着少女眼底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徐元霜轻叹一声。

她还从未见这个丫头如此慌乱过。

她素来都是那般从容镇静,似乎不论遇到何事都有主意,又何曾像现在这般?此事不是我所能决定的,我只能替你问问殿下。

你放心,殿下说了他不会有事那便定然不会有事,你只管在家候着便是。

顿了顿,她又低声嘱咐道:近日朝中不太平,恐要出事,你近日若无事,定要安安分分地待在家中,切不可随意四处走动,记住了没有?她说这话时,神情不复平日里的淡漠,显得有些凝重。

阿芸点点头,然而实则却并未听进心里去,心底依旧挂念着魏琛眼下的处境。

*拐过一条长长的、漆黑的甬道,前头忽然多了许多星星点点的光亮,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两列牢房外吊着的油灯。

灯上草芯潦草地斜插着,幽幽的光亮晦暗得似乎随时会熄灭,远远望去越发叫人觉得可怖。

即便已来过几次,刘渊还是不由觉得脚下生寒。

一边走着,他一边问:那人眼下如何了?狱卒谄媚地伏低了身子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答道:那人身子弱着呢,忒经不起折腾,今日廷杖之后便烧起来了,至今仍昏迷不醒,您看……要不要给他请个郎中?他们这些人虽一贯阿附上官,但此案毕竟是陛下亲自交代下来的。

倘若陛下还未亲自提审,里头那人便被折腾死了,那他们这些人也必定脱不了一个失职的罪名。

所以即便能为了讨好刘渊而按他的心意多折磨那人一些,可也得顾忌着这中间的度才行。

正因为如此,眼下他心里正惴惴着,生怕刘渊命他们不许叫郎中给那人看诊,再弄出个好歹来。

幸好,他正忐忑,便忽听得刘渊意味不明地道:郎中自然是要请的,毕竟是朝廷命官,你们怎可怠慢?即便真要躲懒儿,也该等陛下提审他几次之后才是。

这狱卒早已在这刑部大牢看守了不知多少年,此刻瞬间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多谢大人提点,小的明白了。

唔,冷,好冷……凌乱的草垛上,一人形容狼狈的蜷缩着,明明是酷暑天气,他却冷得不住发抖,墨发因额角的冷汗而紧紧地贴在鬓边,越发显得他脸色无比苍白。

那双灿若寒星的眸子此刻并未睁开,一双浓密的剑眉痛苦地紧锁着。

今日行刑之时,魏琛在殿上所穿的官服已被勒令褪去,此刻身上只剩一件纯白的里衣。

如今正是仲夏时节,里衣本就做的单薄,此刻他背后的那块白色已尽数被大片大片的殷红掩盖,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那般深红,灼得人眼生疼。

今日朝会一散,便有宫中侍卫将魏琛带至太极殿前行刑,那般粗重的刑棍,看得裕王一瞬间便红了眼眶。

那些人得了元丰帝授意,更是铆足了劲地将板子往他身上招呼。

男子小臂一般粗的刑棍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每一下都发出沉闷的、撞击皮肉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裕王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上的白裳一点点被染成秾艳的鲜红。

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偶尔控制不住地自喉间逸出几声闷哼,纵然额角已青筋暴起,也未曾喊过一声痛。

他最后险些忘了他们此番谋划的大事,想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然而却在那一刻,看到那人勉强半睁着那双几乎被汗水糊住的凤眼,无声地对他道:此事切勿……让阿芸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