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13 章

2025-03-22 07:26:42

哗啦, 一盆凉水倾倒而下,激得魏琛浑身一颤。

原本被滚烫的热度搅得混沌的头脑随之清醒了许多。

他睁开眼,看向罪魁祸首。

那两人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尤其是右边那人, 眼神中满是轻蔑与嘲弄。

魏琛此刻脸色惨白, 眉心微蹙, 狭长的凤眸眼尾微垂,透着一股子病弱之感, 足教见者揪心。

然而刘渊见他如此,心中却只有畅快。

魏修撰……,他拖长了腔调, 话里带着密密麻麻的刺, 透着十足的恶意,你今日在朝堂上不是十分神气么?怎么不过短短半日,便弄得如此狼狈?魏琛并未理会他的话, 低垂的目光落在脏污不平的地面上,眼底却闪过一道锋锐的冷光。

当年之事,果然并非只有许国公一人主谋。

将狱卒挥退, 许国公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我今日来, 便是看在同僚的情谊上, 再给你一条生路。

倘若你愿将手中的证据尽数交与我,不叫第三人见得,且在陛下提审之时说这一切皆是受舒王的指使,我便有法子保你一命, 如何?他说这话时, 看向魏琛的眼神轻蔑得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一般, 透着倨傲与自信,似乎笃定魏琛必然会答应下来。

这是将旁人性命攥在自己手中之人才会有的神色。

此言一出,眼前的青年似乎陷入了深深的纠结,神色几番变幻、摇摆不定。

终于,他脸上的神色定格,倏然间抬起头,抿着毫无血色的下唇、狠狠地瞪向刘渊:你,休想!如此背信弃义之事……有违君子之道!然而如此铿锵有力的话却因他此刻尚在病中,而丝毫没有它原本该有的气势。

刘渊敏锐地自他眼底那一片铜墙铁壁之中捕捉到一丝罅隙,心中升起一点兴味。

年轻人,我劝你不要太过固执,骨头太硬可没什么好处……说着,他嘴角微勾,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嵌在他那张干瘦的脸上,阴冷如毒蛇。

话音刚落,刘渊倏然站起身,鞋底尚且还算得上干净的粉底皂靴重重地落在了魏琛早已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里衣上,一点一点地用力碾着他小腿上的骨节,发出骨缝摩擦间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一片昏暗的牢房中阴森可怖。

唔,一声沉痛的闷哼自他喉间溢出,他几乎是难以抑制地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纤长好看的骨节紧紧扣入那堆脏乱的草垛中,攥得几至莹白。

半晌,一串红色的血珠自他唇角蜿蜒而下,直至隐没在下颌处的阴影之中。

如何?这样,你这骨头还像先前那般硬么?刘渊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问。

本以为会听到一迭声的求饶,却不想牢房中一时间陷入死寂——魏琛并没有回话,整个人伏在草垛间,倘若不是还能看出他身体微微颤抖的幅度,刘渊几乎以为他已经没了气息。

刘渊蹙起眉,有些不悦。

没想到此人竟如此难缠。

来此地之前,他心中还存了几分埋怨,不明白许国公为何要让他亲自来这污秽凶煞之地跑一趟,可此刻他却忽然知道了。

倘若真是随随便便命手下的幕僚前来,恐怕今日当真要无功而返。

刘渊兴味索然地收回了那只脚,走到魏琛面前再次蹲下身,看向他半掩在被冷汗浸湿的乌发下的惨白的面容:你当真要如此冥顽不灵?顿了顿,他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一抹诡秘的笑容:我记得,你已有妻室,且她与家人皆在东都?原本伏在草垛上毫无反应的人倏然间抬起头,眼神如同一支利箭向他刺来,眸底似黑云遮蔽的幽谭,凶狠和警告之意不言而喻:你别动她!那声音嘶哑如崩坏的玉琴,更全然不复平日里的温和清隽。

然而刘渊对此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嘲弄地冷嗤一声:你如今已自身难保,竟还能说出这种话?当真是天真可笑。

我告诉你,倘若你不识趣,那本官便让他们陪你,一同上路!说罢,他站起身,径直转身拂袖离去。

然而,他刚踏出牢房,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喑哑的、轻若蚊蝇的声音:我答应你……刘渊眉目微动,露出几分得意,顿住脚步,却仍明知故问:你说什么?我说,那道声音里带着惊心动魄的悲切与绝望,我答应你。

他又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答应你……这下你满意了吗?嘶吼着喊出最后一句,魏琛终于无力地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刘渊唇角微勾,眼底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很好。

说完,他迅速踏出牢房门,临走前瞥见里面身形瘦削的青年不顾扯动伤口的疼痛抬起手臂挡住了面容,痛苦万分地低声呜咽起来,眸中笑意更甚。

没想到嫣儿之前的那番胡闹如今竟帮了他大忙。

此人倒算有几分骨气,可惜过于儿女情长,对其妻用情过深,否则也不至于轻易就落败下来,为他所降服。

思及此,他抬手唤来狱卒:给他请个郎中,好好养伤。

此外,这几日务必好好伺候着,定要保证几日后他能毫发无伤、精神百倍地去面见陛下。

是,小的定会将此事办得妥妥贴贴,您尽管放心。

那狱卒谄媚地应道。

昏暗的牢房里,听着狱卒与刘渊隐隐约约的交谈声,魏琛遮在脸上的手臂放了下来,看着外头那簇幽幽的烛火,忽然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刘渊才回到府中,迎面便撞上一人候在前院、等他归来。

他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自己那素来骄横的幼女。

想起今日在牢房中发生的一切,他全然不似平日对刘嫣那般挑挑拣拣、没什么好脸色,脸上露出一抹和蔼的笑容,看上去倒真是一副慈父模样。

嫣儿,你怎么在此处啊?可是来等为父的?刘嫣虽有些狐疑,但又立刻被旁的情绪掩盖下去。

她提起裙摆,快步走上前来,秀丽的小脸上满是焦急之色:爹,我听闻……魏琛今日朝会时去敲登闻鼓,惹怒了圣上,眼下已被投入刑部大牢,可有此事?刘渊脸色微变,略微阴沉几分,压低声音问:此事你是从何处听说的?此事还需从何处听说么?如今外头都传遍了,大街小巷都知道,您去街上随便抓个人问问就能问到。

爹,到底是不是这样,你快些告诉我吧……刘嫣急切地恳求道。

那日见过魏琛回来她虽一连消沉了几日,但却并未因此而彻底打消那个念头。

今日听到魏琛入狱的消息,她便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刘渊皱起眉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才终于无奈地挥挥手:去书房说。

说完,他率先离去,身后刘嫣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浮现一抹喜色。

太好了,爹这么说那就说明此事兴许能成。

书房门甫一关上,刘渊便语气不善地对紧跟着他走进来的刘嫣说:今日那魏琛确实因敲登闻鼓,上殿告状而被陛下关进了刑部大牢,只是你可知,他此番告的是谁?刘嫣被问得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是谁?是许国公!什么?刘嫣瞳孔骤缩,怎么会是许国公呢?他难道疯了不成?你问我,你问我我去问谁?刘渊没好气地道,你说说你,天下如此多的青年才俊,你欢喜哪个不好,怎的非要瞧上这么一个麻烦?我告诉你,你趁早给我绝了你那个荒唐的念头,倘若让许家人知道你曾对他动过心思,你觉得咱们刘家可有什么好果子吃么?!不会的,爹,刘嫣神色间染上一抹慌乱,可却依旧不死心,语气急切地道,您不是一向与许国公交好么?只要您愿意去说服魏琛入赘咱们刘家,许国公定然会看在您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的。

到时,便是我们刘家将他搭救出来的,他也不会不知恩图报,定然会愿意入赘,您便可以好好管教于他,让他日后再也不会做出如此荒唐莽撞之事。

如此,岂非一举两得?天真!她话音刚落,刘渊便厉声呵斥道。

吓得刘嫣浑身一震。

我刘渊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没脑子的蠢货!你要是有你长姐的半点聪慧,我日后便可含笑九泉了!你未免也太高看你爹、高看咱们刘家了!你长姐是晋王妃,如今还要日日看皇后的脸色,你凭什么以为许国公会为了咱们刘家便在如此大的事情上让步?那魏琛是告许国公通敌叛国!叛国啊……你知道吗?刘渊险些被她幼稚而愚蠢的念头气得仰倒过去。

都怪他,一直以来一心只想生出个儿子继承家业,因此疏于对两个女儿的管教,待后来回过神来才发现幼女已被放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幸而还有长女自幼聪慧,还能为刘家带来些许荣耀,否则他真得一头撞死在祠堂的牌位上向列祖列宗谢罪才好。

刘嫣被他难看的脸色吓住了,然而缓过神来又生出一肚子委屈,哭喊着道:我自然不知道,否则也不会有此一问,父亲怎么就这样凶我?!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向比不过长姐,长姐哪里都比我好,可是如今她嫁去了晋王府,无法招婿,咱们刘家如今能传承香火的人是我,是我!不是长姐!你,你,反了你了!刘渊气极,拍案而起,抬手便将桌案上的砚台掷了出去。

嘭,价值不菲的砚台坠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刘嫣,我告诉你,即便没有你,我大可从家族中过继一个有资质的孩子教养,你休要因此而有恃无恐!他怒目圆睁,本就凹陷下去的眼眶愈发深陷,十分骇人。

不,爹,你不能这样!刘嫣瞠目,难以置信地接连摇头。

她不要什么弟弟!父亲若真要从族中过继子嗣,那刘家如此大的家业便将不会是她的,而是属于一个外人。

那你便给我安分些,休要再起这些荒唐的念头,也别再让我听见‘魏琛’这个名字,再从你的口中说出!迎着刘渊冷厉的目光,刘嫣眼底含泪,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哭着掉头跑出了书房。

看着她的背影,刘渊靠回椅背上,深深叹了一口气:唉,都怪我教子无方啊……*你说这老四也真是的,这都一连几日不回家了。

即便是公务繁忙,也该抽空回来看看,也好叫咱们放心呀!赵氏瞧一眼阿芸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故意埋怨道。

小叔已一连三日未回家一趟了,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可忙的,如今家里人人惦念,更累的弟妹整日神色恹恹,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真是不像话。

魏延觑一眼阿芸,见她拿筷的手一顿,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几分,连忙在桌子底下捅了一下赵氏的臂弯,压低声音道:别说了,吃你的吧,没瞧见弟妹正心烦呢,你还偏要提。

赵氏颇有些不服气地回嘴:我提一句又怎么了,我……她话未说完,阿芸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一脸平静、瞧不出喜怒地道: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她起身朝厨房走去。

见她走远,魏延不悦道:你瞧,我都说了别说了,给人气走了吧?怎么是我气走的,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拧眉瞧着阿芸离开的方向许久,被魏延和赵氏二人聒噪得头疼,姜冲终于忍不住道:既如此,那你们二人先吃,我先去瞧瞧那丫头。

赵氏一愣,忙止住与魏延的口头官司,笑着应道:好,您去,您去,一会儿等您回来我再替您将饭菜热热。

姜冲微微颔首,眉头紧皱,亦放下碗筷走出门去。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自来了东都之后,他与林殊之间联系起来便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容易。

阿芸说她要替秦家讨个公道,他没有立场阻拦,便只能看着;阿芸说他需好好调养身体、不宜再劳神费力,于是他便索性不再像从前那般频繁地过问此事,只是时不时地询问一二。

毕竟如今他受这副病体所累,难以奔走探查,且又怕被东都的故人认出便只好整日待在家中,也帮不上什么忙。

眼下他只知道阿芸将此事告诉了魏琛那小子后,他倒是未做出什么负心薄情之举,而是扬言要与阿芸共担风雨,一同将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魏琛既已入朝为官,能够接近朝中官员,调查起来倒比他们这些人都更方便些。

因此他自然也知晓此事如今大半的担子都落在了魏琛身上。

如今他一连数日不归家,阿芸这几日又如此忧心忡忡,他怎能不担忧?毕竟若只是简单的公干,阿芸定不会牵挂至此。

依她的性子,恐怕早就日日做上一日三餐送去衙署里给那小子了。

他必须得去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