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冲寻来时, 阿芸正心不在焉地剁着肉馅,明日早饭她预备蒸一屉包子,若是不想起得太早,就需提前准备。
为了避免肉馅明早起来时就已坏掉, 她还特地提前将肉放在盐水里浸过, 即便是夏日里, 但放上一夜还是没问题的。
嘶,刀刃不慎割在阿芸细嫩的手指上, 她下意识痛呼一声。
血珠接二连三地顺着指背滴落在砧板上,染下一串殷红。
姜冲远远瞧见,顿时箭步冲上前来:怎的如此不小心?一边按住尚在流血的伤口, 阿芸一边转过脸, 颇有些诧异:阿爹,您怎么过来了?阿爹算是比较传统的那一类男子,虽不至于同那些好吃懒做的酸儒一样日日将君子远庖厨挂在嘴边, 但也并不会做饭。
至少在她的记忆里,自阿爹在姜芸幼年时仅有的一次关于厨艺的尝试最后惨淡收场后,她便再也未曾见他踏进过厨房。
此番却寻到厨房来找她, 难道是有什么急事?然而她刚问出口,姜冲便语气不善地道:你还顾得上问我?还不赶紧处理一下伤口!伤得重不重?快让我瞧瞧。
说着, 他便要去抓阿芸的手, 却被她躲开了。
她将手往身后一藏,笑起来:无妨的,只是不小心划了个口子,并不碍事。
姜冲见此, 默默收回了手, 越发不悦。
然而却一言不发, 只是皱着眉,阴沉着脸看她。
半晌,阿芸终究败下阵来,乖乖地将手递了过去:真的没什么事的……她嗫嚅着,只是却没什么底气。
那伤口虽不算深,却相当长。
这一道血红的嵌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越发叫人心疼。
只是好在她方才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按压住了伤口,捂了片刻,此刻血已止住了。
见她在自己瞪过去时还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冲自己讨好地笑了笑,姜冲越发气恼。
再度白了她一眼后,他没好气地撂下一声跟我过来,便负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将伤口替阿芸细致地包扎过后,姜冲还不忘嘱咐:这几日都勿要再碰水了。
你一个姑娘家,得仔细些,否则日后留了疤岂不可惜?阿芸笑起来,眼下倒是十分乖觉地道:阿爹,我都晓得的。
呵,你晓得,姜冲冷笑一声,全然不信,你若真晓得便不会这几日都如此魂不守舍,还弄成这副模样了。
说罢,到底出了什么事?阿芸微怔,又若无其事地笑着摇头:无事啊。
你还想瞒着我不成么?姜冲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蚂蚁,阿爹何曾见你如此失魂落魄过,你说,可是魏琛那小子出了什么事?阿芸心下微惊,生怕被他看出端倪,只一味地低着头否认。
姜冲见她无论如何都不愿开口,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可是得罪了什么人?阿芸摇头:不曾。
那难道是……当年之事?姜冲抖着唇,终究还是将那个最坏的猜测问出了口。
此话一出,少女长睫一阵震颤。
她想反驳,可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干哑得厉害。
果然,果然……,姜冲一连喃喃数声,眼神变得空洞,失神地望向虚空一点。
良久,他终于缓过了神,当下转过身来一把攥住阿芸的手臂,神色焦灼地问:丫头,你快告诉阿爹,如今情势究竟如何了?可曾、可曾有人得知你的身份?若魏琛只是为此事奔走之时被贼人擒住,那他们还可设法营救。
可若是阿芸的身份被人知晓,那她将必死无疑。
阿芸摇摇头,垂眸道:应该不曾,否则早已有官府之人上门拿人了。
魏琛他此番是……去敲了登闻鼓,当庭状告了许国公,想来不会提及其他……什么?姜冲大惊失色,敲登闻鼓?他是疯了不成?若是敲登闻鼓便能解决此事,那我与你林叔父又怎会苦心孤诣、暗自追查十余年?!这混小子,平日里看上去颇有成算,怎么突然之间便做出如此糊涂事来?!阿芸一直低垂着头,此刻听到姜冲这番话却倏然抬眸,目光灼灼,格外坚定:阿爹,你别这么说他。
我相信他如此做定然有他的理由,他从来都不是行事莽撞之人。
和她对视片刻,姜冲忽然泄了气,颓然叹气道:实在不是阿爹埋怨他,只是若真是如此,那便不好收场了。
阿芸自小长于乡野,所以对朝堂之事所知甚少。
就如这登闻鼓,大胤开国至今一百余年,去敲登闻鼓之人一只手便可数得出了,而这些人里,大多都没落得一个好下场。
毕竟若是天大的冤屈,即便天子亲审,也依旧要交由底下的人去办差。
而朝中事从来都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理不清头绪的。
官官相护,从来如此。
除非遇上那等明裁圣断的天子,兴许还能沉冤昭雪,可他们当今这位陛下,当年为了一点名声和功绩,便穷兵黩武,丝毫不顾及百姓之苦,又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到他们将军身上,又怎会是什么圣明天子?听到姜冲如此说,阿芸连日来紧绷着的情绪忽然间便崩溃了。
少女突然埋头于冰凉的桌面上,呜咽起来,瘦削而单薄的两肩随着她清浅的哭声一耸一耸的,好不可怜。
这是她自幼养成的习惯,即便是再难过,哭起来的时候也会将脸藏起来,只是小声啜泣,不愿叫人察觉,从来都不会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只因那时在孤儿院里,只有听话乖巧、不哭不闹的孩子才能得到院长妈妈的喜爱。
尽管她已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许久,可她依旧还是那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也正因为如此,在此之前她实则并未亲自见识过权势的可怕,即便听过了秦家因权势斗争而满门被灭这样耸人听闻的事,可人实际板子未落到自己身上总是不知道疼的。
即便她先前再怎么自认为能够对秦家的遭遇感同身受,也不如如今这般体会得真切。
总是还会潜意识里怀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总是还会下意识地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只有在后世的法治社会里才会存在的奢侈的正义与公平,总是会忘却这是一个权力至上、人命如草芥的社会的事实。
所以现在她便更加难受,难受得不亚于锥心刺骨。
倘若不是她天真地、自不量力地想要为秦家平反,魏琛便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他是状元、是天子门生,未来会一路顺遂、平步青云,志得意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受她的牵连而平白受这样的牢狱之灾、有性命之危。
见她如此难过,姜冲亦不由一阵鼻酸,眼眶通红。
他站起身走到阿芸身后,轻轻抚上她浓密的乌发,又是一声长叹。
先前见阿芸与那混小子情投意合,他还暗暗高兴,可此刻他却忽然情愿他们二人感情不像如今这般好,这丫头也不就不会如此难过。
良久,阿芸忽然在姜冲还未反应过来时转头扑进了他怀中。
姜冲一怔,正要轻拍她的脊背稍作安抚,却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女孩儿话里带着教人心碎的哭腔,泣不成声:阿爹,我好怕……我好怕他真的出了什么事……都怪我、都怪我……虽然先前徐先生对她说过叫她放心的话,而且她相信魏琛不会做出如此鲁莽之事,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可她却依旧不免担心。
毕竟即使魏琛真的性命无虞,可昨日她在街上听人人都在议论此事才知魏琛所告之人竟然是许皇后的兄长、如今权势滔天的许国公。
而这样的人物,又怎能容忍魏琛的冒犯?他势必会通过刑部的官员让魏琛吃尽苦头。
她还听说依律敲登闻鼓之人无论所陈冤情是否属实,皆需受三十廷杖。
不知魏琛是不是也……他本只是一个读书人,身体算不上多么强健,如何能受得住三十棍?阿芸越想越觉得心如刀绞。
眼下她实在没有法子了,表哥拒而不见。
她前日从竹屋回来后也想过要找崔姐姐帮忙,可冷静下来后她便知道这条路大约也是行不通的。
崔伯父是在礼部任职而非刑部,终究是隔了一层,想要做点什么难免落人口实,万一到时再被许国公察觉,那便是要将崔家也一并连累了。
况且崔伯父愿不愿意看在崔姐姐的面上趟这趟浑水,她都还没有丝毫的把握。
至于要崔姐姐去求宫里的宁妃那便更不成了。
若是去求她在皇帝面前帮忙转圜一二,在眼下崔姐姐的婚事还受制于她的情形下,倘求了她如此大的事,便会害崔姐姐更受她的拿捏。
而若是求她帮忙在刑部打点一二,她身处深宫之中,恐怕即便愿意相帮,对刑部大牢内之事也是鞭长莫及。
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呢,此事怎么能怪到你身上……,姜冲的嗓音也变得喑哑,你放心,那小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至少……他声音变得艰涩:至少在陛下审完此案前,他应当都不会有事。
他料想即便许家再大胆,应当也不至于到胆敢私自对天子下令要亲自审理的案子的苦主下杀手的地步。
只是那小子恐怕确实要吃些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