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一辆马车缓缓穿行在街巷之中。
不一会儿,马车在从善坊前停了下来。
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利落地跳下马车,头上戴了一顶帷帽,似乎是为了掩人耳目。
阿芸看向郑五, 再次嘱咐道:你记得将马车赶得远些, 约莫两刻钟后再回。
说罢, 朝郑五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行离开。
待马车渐行渐远, 她环顾一周,确定四下无人,才独自一人向前走去。
此处是裕王府邸, 因而这一坊之内只有这一座宅院, 倒是不用担心会引来邻人的主意。
但出于小心,阿芸依旧绕去了侧门。
一连敲了三次,门房上的小厮终于听见响动赶了出来。
谁呀?那人推开门, 却见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脸色缓和了几分,你是何人, 可知此处是裕王府邸?阿芸轻轻颔首,柔声道:自然是知道的, 烦请通禀一声, 说民女姜芸求见。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一句话麻烦你也一并转达——倘若殿下今夜拒而不见,我今后便日日都来王府门前跪着,青天白日。
那小厮脸色一变, 再三打量了阿芸一番, 他终究还是道:那……行吧, 你且在此等着,我去通传。
半刻钟后,那人终于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却一扫方才的轻慢,脸上全然没有半点不耐,反而毕恭毕敬地陪着笑道:小人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恕罪,姑娘请。
阿芸怎的这么晚来寻我?裕王含笑着看她,丝毫不见深夜被叨扰的不耐。
阿芸却早已在这几日的煎熬中消磨尽了耐性,她沉默片刻,未曾回应他的话,反倒单刀直入地问:表哥可知魏琛眼下究竟如何了?我想去见他一面。
裕王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意渐褪,良久,他轻叹一声,无奈道:阿芸,他无事,你当真不必如此忧心……先前让霜姨帮忙转达那一番话便是想让她安心,可没想到她却如此倔强,竟然不惜放话要日日王府门口跪着。
然而还未等他将话说完,阿芸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了下来,声音凄楚,哭喊道:殿下,求您救救他,我听人说敲登闻鼓之人按律都要受廷杖。
可魏琛不过是一介读书人,怎能撑得住如此重的刑罚?更别说在牢中吃不好、睡不好,就是连个郎中也没有,他该如何养伤……殿下,我知此事为难,可眼下我实在别无他法了……少女泪眼婆娑,像眼中晶莹的泪宛如流泻的月光,惹人生怜。
裕王见她如此不由面露不忍。
夭寿,看着那双与舅父极相似的眉眼露出如此难过的神情,他此刻心底十分不是滋味。
可眼下他又不能将实情告知这丫头,否则恐坏了大计,反倒害了魏琛。
裕王一时之间左右为难,头一次尝到对一个人无可奈何的滋味。
他此番可是被魏琛坑惨了,若是日后知道实情,阿芸今后怕是很有一段日子不会再给他什么好脸色了。
眼看着阿芸哭得不能自抑,他长叹一声,不顾自己身子孱弱,作势要去搀她:阿芸,你且先起来。
阿芸却避开了他的手,只一味呜咽:呜,我该怎么办……表妹,你莫要再哭了,不是我不愿相帮,实在是此事牵连太广,且如今这桩案子已上达天听,由那位亲自主审……,说到此处,他忽然面露黯然,何况我在朝中是何种处境想必你也略知一二,故而……实在是我无能为力。
女孩儿闻言,面露绝望,泪眼朦胧地望向他:那难道就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吗?她脸上的神色未免太过可怜,裕王不由撇过头去:我……再替你想想法子,看能否疏通疏通,叫魏琛在牢中的处境好过些。
只是探视之事……实在有些难办。
话已至此,再多哀求也是无益,阿芸只得妥协道:既如此,那我便替魏琛多谢表哥。
女孩儿的嗓音因方才的一番哭泣而变得软糯,透着一股子温驯乖巧。
可裕王却头疼地扶了扶额,无奈地摆手,一副拿她没法子的模样。
*从王府出来,在石阶前站定,阿芸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扇门,唇角忽然缓缓勾起,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若说先前她只是有所怀疑,那么此刻她便已有有七八成的把握断定魏琛眼下此举是故意为之,且是他一早便与表哥二人谋划定了的。
否则表哥见了她即便不是心怀凝重、愁绪满腹,也不会像方才那般还有心思与她玩笑,更不会如此坚决地拒绝她去狱中探视的请求。
若魏琛真出了事,她相信即便表哥无力保他,也会想尽办法安排她和魏琛见上一面,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副要将她完完全全地与这桩事撇清干系、不愿让她与他和魏琛二人沾上半点关系的态度。
毕竟凭这些日子的相处,她能察觉出他并非是那等为了保全自己便可以随便将亲友舍弃之人。
实则今日来之前,她已对眼下的结果有了几分预料。
因她知道魏琛和表哥他们先前便在暗中追查当年之事,所以断然不会再突然去敲什么登闻鼓,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另有目的。
这几日她所有的担忧、害怕其实更多是因为她知晓即便魏琛早有成算,可这场牢狱之灾却是实打实的,他在狱中的日子定然不好过,说不得会受怎样的折磨。
所以,为了让自己更安心些,她还想再来验证一番自己的猜测,若结果真如她所预料的那样,那恰好也能就如眼下这般求得表哥费心打点一二,让魏琛在狱中好过些。
如此算计表哥,她心底多少有几分过意不去。
可若非她实在没有什么门路,也不会如此行事。
如今,阿芸连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有了几分松懈。
走出从善坊,她站在坊门下四下张望了一圈,却没看到郑五的马车。
她在王府里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只是先进去再出来,也是走了好长一段路,费了不少功夫的,如今估摸着也差不多过去两刻钟了。
郑五怎么还没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阿芸蹙起眉,在牌坊下踱步徘徊,时不时四下张望一眼。
然而等了许久,郑五却迟迟没有出现。
半晌,她终于停住了步子,看向前面街边商铺屋檐上挂着的灯笼挑起的幢幢灯火和地上一串串灯笼影。
灯影摇曳,铺出石板上一团一团的光亮。
她咬了咬牙,还是迈开步子朝方才郑五离开的方向走去。
郑五素来守时,她同他说好是两刻钟那便是两刻钟,断然不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
如此,唯一的可能便是郑五遇上了什么人或事,被绊住了。
她得去看看。
然而才转过街角,一道黑影忽然从角落里窜出,阿芸还来不及反应,那人便长臂一伸,锁住了她的脖颈,与此同时一张帕子覆上了她的口鼻。
她还未来得及呼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荒唐!裕王脸色阴沉如墨,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瓣愈发苍白。
暴怒之下掷出的瓷盏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一击之后他颓然地瘫坐了回去,宽大的袖口掩住口鼻,声嘶力竭地咳了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一并咳出来,素来如纸的面色竟涨得通红。
殿下,都是属下等人该死,殿下切莫动怒,恐加重病情!先前被裕王那样呵斥,底下跪着的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都未曾泄露出一点情绪,然而此刻见舒王如此,他的眉眼上却出人意料地染上了焦灼。
墨翎听见动静,难得忤逆裕王的吩咐推门而入,快步走上前来。
他一边递给裕王一杯温热的茶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个矮小的瓷瓶,倒出几粒丸药,送到舒王面前,眼看着他将要服下,又动作轻缓地抚着他的脊背,替他捋顺气息。
良久,裕王终于止住了咳,只是握杯的那只手却依旧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
殿下勿要如此动怒,若是殿下病倒了,眼下还有谁能将人找回来?见裕王脸色好转,墨翎心头略略一松,只是却忍不住劝道。
他是知道那位姜姑娘身份的,而如今这满世间,殿下已不剩什么亲人了,否则也不会连霜姨和他这些没有血缘的人都看得如此之重,所以他自然能够明白殿下为何会如此担忧。
但殿下的身子--------------/依一y?华/本就不好,倘若因此而在眼下这要紧的关头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要坏事了。
裕王看他一眼,眼含警告,只是嘴上到底没有反驳。
墨翎口中说的道理他自然知道,只是方才却一时气上心头,难以自制。
只因就在刚刚,墨风忽然进来报说阿芸失踪了。
可她分明才从府中离开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失踪了?!先前阿芸走时他便提出要派人护送她回去,可她说家中的车夫此刻正驾了马车候在外头,推说不用,他便也没有强求。
他料想着左右如今这个情势许国公那帮人还不敢对阿芸和他们一家人下手,毕竟他们若在这个当口出事,那任谁都会觉得是许国公为了逼迫尚在牢中的魏琛所为。
所以许国公非但不敢对他们下手,恐怕还要保他们安全无虞才是。
也正因为如此,他竟然就此大意了。
墨雨是他一早安排暗中护卫在魏琛与阿芸的宅院附近的,方才他赶来说半个时辰前阿芸家中那个车夫独自一人驾车匆匆赶回家中去确认阿芸是否早已回去,然而却没寻到人,此刻阿芸已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而若非一早便派去了墨雨,那恐怕直到此刻他依然还对此事全然不知。
据墨雨所说推断,阿芸定是在府外被人掳走。
为避免被人瞧出端倪,裕王府周围他并未命人暗中戍卫,导致这座王府确实就如普通人家的宅院一般,甚至还要更加荒寒。
可也正因如此,才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裕王掩下眼底的恼意与愧色,倏然抬头,声若寒冰:给我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必定要将人给我救回来!若阿芸有丝毫闪失,他此生都将是秦家的罪人,将来也再无颜面对魏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