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16 章(捉虫)

2025-03-22 07:26:42

前日已入末伏, 这个夏天很快便要过去。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眼下街上的石板和人家的屋顶尽数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里添了几分清新的水汽,倒是一扫今夏灼热的暑期和喧哗的热闹, 显得清寂起来。

天色初初放亮, 许是因昨夜一场雨的缘故, 今日这个时辰外头仍旧行人寥寥,唯有一两家店主十分勤快的铺子已开了门, 为迎接今日的生意做起了准备。

平日里本该还是一片寂静的太师府林家的主院里却忽然响起一阵说话声。

林老太师年事已高,眉尾处都已有几分发白,然而却一向自恃身子骨硬朗、精神矍铄, 故不喜旁人侍候。

他动作轻缓地翻身下床, 而后拿起昨夜便命人提前准备好的官服玉带悄声走到了屏风后。

本想着如此轻的动作应当不至于将妻子惊醒,然而年纪大的人觉浅,他才在屏风后站定, 床榻上便忽传来林老夫人疑惑的声音:老头子,你做什么呢?怎的这么早便起来了?还不是老三那个不成器的臭小子,如今用着他老子了便想起我来了, 这一个两个不省心的东西,都是冤家啊!林老太师嘴上半是埋怨地道, 然而眼中却没有半分恼意, 甚至还透出一股子乐在其中的意味。

林老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险些信以为真,当下一个软枕从床榻上飞下来直直地往屏风的方向砸去,恰好落在林老太师脚边不远处。

他下意识瞪大了眸子, 看一眼那个可怜的软枕, 又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探出脑袋, 看向床榻的方向。

这一看不要紧,一打眼便瞧见林老夫人一把将锦被掀开便翻身下了床,动作一气呵成,身手十分矫健,全然不像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妪。

她连鞋也不穿,径直便往屏风这边怒气冲冲地走来,口中斥道:你个死老头子,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当年一意孤行,说话又难听,将人赶了出去,老三跟老三媳妇儿能这么些年都不回来看看咱们么?!林老太师有一瞬间十分后悔自己方才为何要逞那一时的口舌之快。

好在多年的经验让他不必思考,便下意识地双手抱住了头,并用两侧手肘将耳朵紧紧地夹住,动作之熟练、准确,甚至有那么一丝丝让人心疼。

林老夫人乃是武将之女出身,与林老太师这个地地道道的柔弱书生你来我往地斗了数十年,依仗从父兄那里学来的一身好身手和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一副好口舌,还从未落过下风。

显然今日亦不例外。

不敢不敢,我错了夫人,我错了……此番我定对老三好言相劝、谆谆教导,定将他们一家劝回来,林老太师扬起脸,赔着笑,脸上纹路皱起,沟壑纵横,夫人,你看可好?哼,这还差不多。

林老夫人说完,忽又想起什么,冲他摊出手来,拿来。

林老太师一怔:拿来何物?啧,当然是信啊!她嫌弃地瞥他一眼,你方才不是说老三有求于你么?那他定然是命人送了信来,快,拿出来给我瞧瞧。

林老太师微不可察地面色一僵,又迅速地笑起来,好言好语地商量道:夫人,那信我自然是妥帖地收起来了,但今日我着急入宫面圣,这信……待我回来再找给你,可好?林老夫人蹙起眉,显然是不满这个答案,然而还不等她再说些什么,林老太师已利索地扣上了衣领上的最后一粒盘扣,趁其不备,抓着玉带便迅速地朝外溜去:夫人,你且先等等,我去去就回!说完,他毫不迟疑地关上房门,及时隔开了那个迎面飞来的软枕。

你个死老头子,躲躲躲,整日就知道躲,我看你今日又能躲我到什么时候!她双手掐腰,高声呵道,却全然不显得粗鄙。

只是不出片刻,她忽又兀自笑开,眼角的纹路好似舒展的花蕊,透出一股二八年华的少女脸上才有的甜蜜,倒显得她越发可爱。

这世间有各种各样的夫妻,像他们这般的,虽不是相敬如宾,亦不是如胶似漆,但日子久了倒也觉得不错。

*林殊命人送来的信和东西,前日便已送到,但林老太师之所以选在今日才入宫,只因今日乃是旬假,并无朝会。

马车辘辘地压过石板,一直行至宫门前,守门的兵士将之拦下,却在马车中地人拿出一块手令时立刻恭敬地退后几步,弯下腰来,毫不迟疑地放行。

元丰帝对这位老师还是很有几分尊敬的,当年甫一登基便给了林老太师这块令牌,允准他可随时入宫,亦可随意在宫中行走。

林老太师虽已致仕多年,但这块令牌却是宫中侍卫都认得的。

听到底下小内官的通禀时,沈续吃了一惊,不禁眼皮一跳,心底莫名涌上些许不安。

这位老太师已多年未曾进宫了,此番突然入宫面圣,必是为着什么大事。

他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禀。

自从那日出了登闻鼓一事后,这两日圣上的精神变得愈发差了,昨日勉力支撑着上朝,却只勉强撑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匆匆散了。

且还是因着这事的缘故,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态度亦再度冷了下来,前些日子娘娘衣不解带地侍疾才换来的那一点青眼又受许国公的带累,都不作数了。

他从中瞧着,只觉得如今许家的情势十分不妙。

一旦陛下起了这一点子疑心,那即便此番查不出什么来,在陛下心里,这个罪名也必须由许家来背,也只有这样,陛下自己才能好受些。

毕竟当年先皇后之所以与陛下走到那般地步,便全是因了秦家出的那桩事。

而陛下从不叫人提及,足可见他这十余年来从未有一日真正释怀。

只是他心底倒是有一个疑问,那个魏修撰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对当年之事的内情知道的如此清楚,又对许家恨意如此之深?想到此,他恰好抬脚跨进了门槛,踏进了内殿。

沈续连忙收敛了思绪,心无旁骛地走到元丰帝塌前,垂首道:陛下,林老太师求见,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老太师?他怎的忽然入宫来了?元丰帝睁开微阖的双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快,快请进来。

说着,他向沈续招了招手,沈续心领神会,上前将他搀坐起来。

林老太师进来时,才要跪地行礼,便被他制止。

老师不必如此多礼,沈续,快命人看座。

元丰帝笑起来,除了面色仍有些不健康的白,瞧着倒是精神不错。

老师今日入宫,所为何事?老臣听家中子侄说陛下病了,前几日甚至未曾上朝,总也放心不下,便想着趁今日休沐,入宫来看看,倒是叨扰了陛下养病,是老臣思虑不周了。

林老太师此刻正襟危坐、面容沉静的模样倒很有几分一代帝师的风范,全然不像先前在林老夫人面前那般嬉皮笑脸的随意。

此言一出,元丰帝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老师说的是哪里话,您年事已高,还记挂着朕的身体专程进宫一趟,该是朕过意不去才是。

林老太师不置可否地轻轻摇头,却未再继续这个话题:陛下如今康复得如何了?可切莫因自己眼下正值壮年,便不注重保养身子啊。

朕省得,老师莫要再为朕忧心了。

元丰帝应下后,林老太师却并未再开口,殿内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元丰帝见此,与他对视一眼,转而看向沈续:你先下去吧,朕与太师有事相商,勿要让人进来打扰。

沈续依言离开,出去时还不忘关上了殿门。

元丰帝才道:老师,您此番进宫应当还有旁的什么事吧?眼下殿内无人,您大可放心说与朕。

他话音刚落,林老太师突然站起身,一撩衣摆,跪倒在他面前,这次元丰帝却并没有再次阻拦。

陛下明察秋毫,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此番老臣进宫,一为看望陛下龙体是否无恙,二是为犬子向陛下送些东西。

哦,究竟是何物,劳动老师亲自跑这一趟?元丰帝眸色微动,坐直了身子。

林老太师自怀中掏出一沓旧纸,其中有书信,甚至还有一册泛黄的账簿。

这些都是犬子多年来费心命人搜集到的证据,眼下虽还有所不足,但也足以解陛下近日心头之惑。

元丰帝闻言,眸光一冷,拧眉从林老太师手上将这些接过,翻阅起来。

然而才看了几页,他便勃然大怒,气得面色涨红,宛若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岂有此理,这些蠹虫,蠹虫!朕命他们赈灾,他们却中饱私囊,枉顾百姓性命,社稷安危,临到头来只因怕事情败露,竟还害了无数将士和秦家满门忠良,简直罪该万死!来人,来人呐!快给朕将这些畜生统统抓起来,朕要砍了他们的脑袋去祭奠那些枉死的百姓和将士……林老太师带来的东西里,有当年山东兖州知州为留下把柄而藏于家乡祖宅墙壁中的与刘渊等人往来的书信,更有当年青州治下益都县令程知尧偷偷记下的赈灾钱款去向,其中明确记录了每一笔实际发给益都的赈灾银和他根据百姓人口和灾情上报后原本应得的钱款的数量。

这些人如今都已为许国公和刘渊所害,兖州知州被夺官、全家流放,与其父兄子侄尽数不明不白地死于途中,程知尧更是在灾后调任之时举家遭山匪劫掠,无一生还。

好在许国公与刘渊自以为行事缜密,却仍有人比之更加谨慎。

陛下,陛下!林老太师见他如此震怒,连忙上前劝阻,还请陛下息怒,此时尚不可如此。

此案如今还未来得及审讯,便匆匆定罪,恐不能服众。

且此案牵连甚广,其中不乏如今身居高位者,是朝中举足轻重之人,若悉数下狱,恐使朝中动荡啊陛下。

那老师说该怎么办?!难道就任由这些人逍遥法外吗?自然不能。

老臣以为,该下狱的还是要下的,但却要按陛下原定的审问章程一步一步来。

况且,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从古至今,恐怕没有哪一个朝廷能寻不出一个贪官佞臣,陛下若想肃清朝堂,难也。

但小鱼可放,大鱼却不可任其为祸四方,故而依老臣之见,此案只需对为首之人予以严惩,至于那些小贪小渎之人,则小惩大诫即可。

他一番话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元丰帝亦随之渐渐冷静下来,只是脸色却依旧难看至极。

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扶额道:既如此,那便先命人将许国公与刘渊此二人收押吧。

*林老太师走后,元丰帝叫来了沈续:在外头守着,没有朕的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沈续应声再次退了出去,殿门吱呀一声关上。

元丰帝忽然掀起明黄色缎面的锦被,挣扎着翻身走下了床。

只是才走了一步,他便忽然一手捂住腹部,蹙起眉,似乎很是痛苦。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没有停下来,固执地往龙塌所在的那面墙壁的另一侧走去,那面墙上除了挂着的一幅山水画外再无一物。

元丰帝走上前,一手撑住墙壁,一手轻轻转动画轴,只听沉闷的一声轰响,那画下的墙壁竟然自动向一边移开来,露出一个狭小的门洞。

一刻钟后,待他再度走出来,却眼眶四周通红,面色苍白如纸,竟宛如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仿佛刚刚那片刻的功夫,他便被什么精怪吸走了所有精气一般。

元丰帝踉跄着抬步向殿门的方向走出两步,却忽然噗地一声呕出一大口血,猝然倒地。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的手颤抖着微微抬起,朝虚空抓了抓,口中无声说着什么,却无一人听见。

唯有这座沉寂的宫殿听见了他的呢喃,他说——阿月,你说得对,终究,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