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 尚宫局司记司东南角女史所居的六人连排下房里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先是衣料的摩擦声,继而又是绣鞋轻踩在地面上的脚步声。
半晌,那扇狭窄的木门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道狭小的门缝, 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中小心翼翼地溜了出来。
而后, 她又轻手轻脚地将门阖上,往司记司外走去。
她家住京畿东南角的曲河镇, 前日她在别宫当值的同乡为她捎来口信,说家中老母病重,眼看就要不行了, 如今却苦撑着迟迟不愿合眼, 就是心底还想着见她一面。
她犹豫两日,终于下定决心冒险利用职务之便替自己伪造一份出入记录和加印的出宫外办文牒。
今日将一切都准备好,晚上就寝时她特意等同屋的几个女史都睡熟后, 终于小心翼翼地偷偷跑了出来。
她自认自己行事谨慎隐秘,应当未曾被任何人察觉,然而即便如此, 她也不敢太过大胆,值得一路沿着隐蔽处的夹道低头快步地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约莫走了近半个时辰之后, 汀兰却越走越觉得奇怪。
今日巡防的侍卫似乎格外的少, 往日里每半个时辰便有一队侍卫在各处巡逻一次,可今夜她一路走来,眼见再转过两条夹道便能望见宫门了,却一队人也未曾遇见。
想到此处,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四下有些阴森, 凉风穿过狭窄的甬道一路向前, 也穿透了她,教她生出一阵不自觉的战栗。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不要怕,不要怕……她四下环视了一圈,确认此处没有除她以外的第二个人在,忽然深吸一口气,一边低下头口中小声而快速地默念着,一边贴着墙根疾步向前走去。
好不容易走到离宫门还有二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
汀兰悚然一惊,一刹那地怔愣过后,她忽然掉头慌不择路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宫门!宫门被人打开了,有贼人被放进来了!得赶紧回去禀告尚宫!少女仓惶的背影后,燃起连片连片漫天的火光,喊杀声此起彼伏,如雷轰鸣。
刀剑交错间,宫墙上映射出一道道泛着森森寒意的冷光,染上一层又一层浓重的血腥气味。
*半个时辰后,自太极殿门前流淌下来的血已顺着玉阶上雕刻的云龙的纹理蜿蜒交错,汇聚成一条汩汩的、殷红的溪流,再从最后一级玉阶一滴一滴、滴落而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在这静谧的深夜之中,格外引人注意。
从那柄间被架上脖颈间起到现在,沈续已不知自己到底出过多少冷汗,只知道他身上的衣裳被汗浸透了,又被夜里寒凉的风吹干,再浸湿。
即便如此,即便他的腿依旧在不停地发软,即便他因心底巨大的恐慌而连牙齿都在打颤,却依然时不时地想往殿内徒劳地张望一眼,试图得知元丰帝此时的状况。
殿内此刻只剩下了四人——不,准确来说,是四个活人。
皇后深夜带着晋王前来说要探望陛下时,整个太极殿无一人起疑,然而也就是因为如此,整个殿内除了他与孙太医,竟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其实也怨不得他们,毕竟谁能想到如今陛下命悬一线,他素来器重的晋王与一向对他用情至深、关怀备至的皇后会在此事发动宫变、意图谋反呢?原本富丽精巧、无一处不装潢华贵的太极殿,眼下却已成了一片狼藉。
那些惨死的内官的尸首以各种扭曲的姿态七零八落地遍布于殿内,委堕于地的幔帐早已变得凌乱不堪,远处被撞到在地的三两盏落地铜灯上流淌出小段灯油,反照出莹亮的光,那火却还依旧倔强地亮着,暗红的灯火照出倒在地上的内官脸上的血污,灯色愈发深秾,阴森可怖。
与之相比,内殿反倒显得与往常无异,除却那支被元丰帝奋力挣扎间挥落在地上的紫毫和被晋王五花大绑地捆住、跪倒在地无法动弹的孙太医。
陛下,您莫要不识好歹。
孙太医的这剂药下得猛了些,您如今所剩的时辰……可不多了。
许皇后红唇微勾,言笑间流露出素日罕有的风情,然而在元丰帝看来,却更觉她可恨。
你这、你这毒妇……竟生此谋逆之心,简直、简直蛇蝎心肠!元丰帝声嘶力竭地吼着,奋力挣扎着想要从床榻上坐起来冲向许皇后,然而最终却也只是徒劳,只能疲惫而虚弱地伏在床榻边,大口大口地喘息。
听他如此说,许皇后竟并不恼怒,反倒轻笑着走到他面前,矮下身来,附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道:陛下,此言差矣,妾身如此也不过是才学了陛下的十之一二而已。
当年陛下做的那些,比妾如今,可要更加悖逆呢。
更何况,所谓父死子继,如今陛下即将乘龙仙去,由我儿来承继父志,乃是理之自然,又谈何‘谋逆’?妾今日也只不过是来送送陛下罢了。
毒妇……毒妇!元丰帝闻言,艰难地转过脸来,恨恨地瞪向她,目光凶厉得恨不能将她立刻拆骨入腹、啖肉饮血。
许皇后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声道:陛下莫要再拖延了,还是赶紧将诏书写了的好!如今戍卫宫门的府军卫已尽数被羽林卫擒住,宫外亦被金吾卫团团围住,眼下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难不成陛下还在等你那好儿子来救你么?妾如今倒是盼着他来,也好将其就地格杀,免得日后再白费我一番功夫。
不得不说,许皇后此番的谋划当真是极好的。
负责戍守皇宫四周的府军卫统领只忠于元丰帝,并非是他们的人,然而宫内的羽林卫副统领却是被提拔上来的安插在羽林卫中的许家旁支子弟,因此她先是命晋王买通了今日府军卫值守宫门的守卫,命那人及时在宫内打开城门,待府军卫发觉时,却也只剩下被羽林卫和金吾卫内外夹击的份了。
迎着元丰帝几乎要将自己瞪穿一般的眼神,许皇后忽然又轻笑一声:不过可惜,他怕是不会来了。
毕竟这些年……陛下为了报复秦姐姐,一直都当咱们可怜的裕王殿下不存在,不是么?若非裕王命大,恐怕他如今早就是皇陵内的一具骸骨了,哪还能活到今日?不过陛下放心,妾会帮你们全了这段父子的情分,待陛下走后,妾定尽快地送裕王下去陪陛下。
说完,她一抬手,晋王立刻又递来一支饱蘸了墨汁的笔,强硬地塞入他手中。
元丰帝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那只宽大的手掌此刻却已不复先前那般有力,竟然根本挣不脱许皇后那只相比之下显得格外纤瘦的手。
许皇后目光阴狠,攥着他的手直直地朝黄绢上挥去,感受着元丰帝的挣动,她甚至逐渐变得急躁、甚至疯狂:写,你给我写,写啊!那般模样,根本不像在逼迫元丰帝写下诏书,反倒像是在发泄心中积攒已久的那些怨愤。
母后,母后!您冷静些!晋王见势连忙将许皇后拉开,却用了好大力气才拦下她近乎疯狂的行为。
片刻之后,许皇后终于在晋王怀中安静下来,那双略显凌厉的凤眸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元丰帝,似乎要将他看尽那般,直到她眼底泛起一点微不可察的晶莹,她忽然撇过头,自己踉跄着站起身,身形落寞地朝殿外走去:唤儿,你看着他,务必要让他写下诏书,不可心软。
晋王看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母后眼下,心里其实也并不好受吧。
同时背过身去的母子二人并未看到,床榻之上,元丰帝与一旁的孙太医对视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脸上原本紧绷的表情竟有些松懈下来。
还好,眼下只是金吾卫和羽林卫参与谋逆,只要他再想办法拖延一会,应当还来得及……*刑部大牢外,此刻本该被围守在王府的裕王却忽然出现在此地,他时不时看一眼牢门口的方向,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刻钟之后,一个狱卒带着一个身形瘦削、披着黑色斗篷,将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快步走了出来。
行至裕王身边,他拱手行了一礼,而后低声道:殿下,人已送到,小的便先回去了。
裕王微微颔首:做得不错,回去继续小心行事。
是。
待那人离开,那黑衣人才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温润而清隽的面容:殿下。
你伤势如何?看见魏琛含笑的眉眼,裕王连忙换了脸色,作势就要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动作间竟隐约透露出几分他素日不会有的急迫。
魏琛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无妨,殿下安排的郎中医术极好,眼下我已并无大碍。
你呀!裕王唇角微弯,有些无奈。
然而下一刻,他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脸上的笑意一僵——他派出去的人至今仍未能找到阿芸。
殿下?魏琛见此,疑惑地轻唤一声。
裕王掩饰般地笑笑:无事。
说着,不等魏琛再追问,他忽然转过头去看向皇宫的方向,抬手一指:魏琛,今夜前路必是一番腥风血雨,你可觉得怕?怕?魏琛轻笑一声,殿下难不成是忘了我是为何要入这刑部大牢了么?这一日,魏某早已盼了许久,也等了许久。
裕王闻言,与他相视一笑:巧了,本殿亦是。
*在殿外等了近两刻钟,晋王终于觉得不耐,转过身对着殿门的方向扬声问道:父皇,您可曾将诏书拟好?一连问了三遍,殿内始终无人应答,晋王仅剩的最后一点耐心亦被消磨殆尽。
他一脚踹开房门,疾步走了进去,直奔内殿龙塌。
走近后,他却一眼就看到那张被丢落在地的黄绢。
元丰帝已平躺了回去,双目出神地看着头顶的幔帐,不知在想些什么。
晋王一把将那黄绢抄起,低头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便一脸激动地抬起头,扬起一抹灿烂至极的笑容,道:父皇,儿臣多谢父皇!儿臣日后定像父皇一般勤政爱民、心怀天下百姓,做一个好君王!说完,他才低下头,带着难掩的欣喜和激动细细读起手中的这份诏书。
然而,他才读罢两排,一直候在殿外的羽林卫副统领许钊忽然慌不择路地冲了进来:殿下,不好了,裕王带人杀进来了,还请殿下与皇后娘娘速速随臣出宫!什么?晋王来不及再读,随手将诏书卷起塞入袖中,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会?不是已将裕王府围了吗?臣,臣等也不知啊,但裕王确实已带人杀进了宫来,此刻已到了太极门,马上便要进来了。
殿下,您与皇后娘娘还有两位大人快随臣出宫暂避,臣等必拼死冲杀,护送您与娘娘逃出宫去!逃?为何要逃?晋王心底依旧满是不信,他纠结了金吾卫与羽林卫,把持皇宫,裕王在朝中又无什么根基,如何能有如此多的人手杀入宫来?走,随本殿出去看看!殿下,殿下……许钊急忙追在他身后,试图劝阻,晋王却充耳不闻。
他甫一踏出殿门,许皇后便迎了上来,身后还跟着此刻本该身处刑部大牢之中的许国公和刘渊。
两刻钟前,就在裕王命人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将魏琛从牢中换出不久,金吾卫的一队人便强闯刑部,将许国公与刘渊从中救了出来,而后马不停蹄地送入宫中。
中途许国公甚至还派了人去许家传令,命他手下私自豢养的暗卫和家中精心□□出的侍卫悉数进宫,以防变故。
此刻,正是那些暗卫在太极门前拼死迎敌,一时之间倒也能勉强抵抗。
母后,裕王已带兵入宫可是真的?他一个不受父皇重用、被冷落数年的皇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兵?许国公面色凝重地开口,眼神却望向了身后的殿门:殿下,咱们都被你父皇摆了一道。
我手下的暗卫来报,裕王带进宫的人,隶属京营,且全是五军营与神机营的精卫,我们的人,自然不敌!京营?晋王脸色骤变,京营调兵需持有一半兵符,而若无战事,兵符一直都在父皇手中,为何他会有?!话音刚落,他却忽然醒悟:父皇竟将兵符给了他?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的眼神一一从许皇后、许国公和刘渊面上扫过,却无一人能给他答案。
许皇后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殿门上镂空的窗格,似乎要盯出一个洞来,眼中的恨意如有实质。
她从未想到,他这些年对那贱种的厌恶竟都是装出来的,连那至关重要的兵符,他都不知何时给了那个贱种,却还要在他们母子面前做戏诓骗,当真是好算计!殿下,娘娘,不若咱们先出宫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咱们日后大可再举兵杀回来啊!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刘渊忽然开口。
皇后却断然拒绝:不行!若此事撤出东都,一旦裕王即位,吾等便失了先机,再想将皇位夺回来,便难于登天!不对,晋王忽然想起一物,连忙将手伸入袖中,将那黄绢掏了出来,母后,舅父,刘大人,你们莫急,本殿这里有方才父皇写下的诏书,裕王如今才是谋逆的逆臣,吾等又何需退缩?刘渊略一思索,当下附和道:对,今夜宫中并无旁人,若陛下手中有诏书,吾等大可将谋逆的罪名尽数推到裕王身上,只说是陛下病重,想要写下遗诏,传位于晋王,裕王得知后心生反意,带人杀入宫中即可。
然而许国公却依旧眉心深蹙,阴沉脸色并未因这番话而有所缓和,他抿了抿唇,沉声道:殿下,可否将这诏书与臣一观?晋王微愣,而后大方地将诏书递与了许国公:自然可以。
许国公接过诏书,借着许钊手中举着的火把细细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许国公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果然如他所料!良久,他阖上诏书,绝望地闭上了眼,颤声道:殿下,这诏书上的字迹并不一致,其中既是陛下亲笔,又有出自他人之手者,且这诏书后的钤印也不对!若按祖制,帝王驾崩前的遗诏短则一二千言,长则三四千言,需由朝中重臣拟定,其中内容往往包括回溯在位治绩、检讨缺失、宣告病笃将终、认定继位之君、嘱托嗣君善为政事等等诸多事宜,最后钤以皇帝大宝,方可成诏。
然而这封诏书,非但在言明由晋王继位的部分换了笔迹,最后的钤印更是有问题,并未印全。
如此一来,这份诏书便毫无用处!怎么会?晋王难以置信地一把抢回诏书,捧在眼前找到许国公所说的那几行字一字一字地看过去,却越看越觉得如坠冰窖。
是因昨日下了一场急雨么?所以今日才这样冷?冷得他心口钻痛,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怎么会?父皇怎么会这么对他?他素日明明那么厌恶姬望,成年的皇子里,还有谁能比他更有资格继承大统?可是他为何宁愿将兵符给了姬望那个病秧子,也不愿写下诏书传位于他,这究竟是为何?幼时他便一直嫉妒六弟能独得父皇的宠爱,明明他总是做得比六弟更好,可是父皇眼中却只看得见他。
后来在舅父与母后的苦心谋划之下,先皇后终于死了,父皇的目光也不再停留在六弟的身上,甚至他唆使几个弟弟将他推入湖中,父皇也未曾去看过他一眼。
那时他才真正感受到人生中的第一次快意。
可是父皇为何会忽然改了主意?明明这十几年都是这样的,如今却为何忽然变了?是因为他逼宫谋反?可是若不如此,待父皇自行醒来,已经得知当年舅父和母后所做的那些事的他,一样要彻底厌弃自己。
他别无他选。
可是,他又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晋王踉跄着一连后退了数步,他忽然抱头蹲在地上,痛苦地嘶吼:啊!……父皇,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啊?!见他痛苦至此,许皇后眼底亦蒙上一层水雾,她伸出手去,才想要蹲下身来劝慰,太极殿前却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那两扇巨幅的朱红大门,被人从外部硬生生撞开了!许皇后吓得惊叫一声,花容失色。
许钊却一咬牙,上前带着一小部分羽林卫将四人护住,然而很快,前方便倒下了更多的人,他们只得被逼得节节后退。
看着眼前丝毫不占上风的厮杀场面,许国公面色极为难看,却反应极快地对身前一人吩咐道:去,将陛下和那位孙太医给我请出来!如今他们只剩下元丰帝这一个筹码,必须好好利用。
他倒是要看看,这对天家父子一直以来是否真像世人所见的那般,离心离德!*不出片刻,元丰帝便被人一左一右的架了出来,许国公一把抽出身旁一名羽林卫士兵腰间的佩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扬声道:陛下此刻在我手中,我看谁还敢轻举妄动?!见此,一直坐在马上未有动作的裕王蹙起眉。
下一刻,他抬起手喝令道:停。
一时间,太极殿前所有跟随他入宫的兵士尽数停下了动作,白刃相对,与羽林卫和金吾卫成对峙之势。
如今已是初秋,夜间寒凉,元丰帝却仅着一身寝衣被带了出来,加之他此刻已是强撑着一口气,脸色变得苍白如纸,黑夜里瞧着甚至有些瘆人。
他勉力抬起头,眼看裕王尽在咫尺,他嘴唇不停地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因力竭而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间隐约传出嗬嗬的声响。
裕王并未理会他的动作,他看向许国公,目光一片冷然:许国公,你一戴罪之人,如今又煽动亲王谋反,已是死罪,现在竟还敢挟持天子?许国公闻言却忽然嗤笑一声:戴罪之身?裕王殿下,敢问臣何罪之有?陛下至今未曾审问臣,臣也未曾认下罪名,不过是去刑部配合问话而已,难道殿下便要听这位魏修撰的一面之词定臣的罪?如此未免有失偏颇啊。
说完,他顿了顿,目光忽然转向裕王身侧的魏琛:而若殿下想要追究臣的是臣私自离开刑部大牢的罪名,那此刻本该同样身处刑部的魏修撰,不也同样在此处么?裕王却并未理会他这番话,而是道:你将陛下放了,兴许本殿还可留你许家一条血脉。
许国公对他开出的条件充耳不闻,反倒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道:陛下?裕王殿下,陛下都将兵符给了您,若是臣未猜错,想必甚至还有一份真正的遗诏,可是即便如此,殿下您依旧不愿意唤陛下作‘父皇’么?若是如此,那看来殿下与陛下间的父子情分也没有几分啊?既如此,想来裕王殿下是不会为了陛下而放过吾等了。
若真是如此,那吾等赴死时能有陛下作陪倒也值了。
只是……裕王殿下却要因今日并未全力施救而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了,您,当真不在意么?裕王闻言,脸色愈冷。
许国公,你究竟想要如何?臣想要的,很简单,许国公深深地看了一眼晋王,而后道,如今胜负已定,晋王殿下与吾等败了,亦甘拜下风。
只是晋王与殿下您毕竟是手足兄弟,还望殿下能为晋王遮掩下此事,日后能保留晋王的封号,保他衣食无忧,做个悠游闲人便可。
至于臣等……愿流放边地充军,不死不回!刘渊闻言顿时难以置信地侧目望向许国公,低声质问道:你疯了?!他没想到许国公为了保全晋王,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他不认输!许国公认输可他刘渊不认!然而许国公见他如此,却似看什么没脑子的蠢货一般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白痴!保住了晋王才可以图日后,他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方才的一番变故之中,晋王却始终像个心不在焉的游魂一般,此刻听得许国公的一番话,他忽然醒悟过来,语带哽咽地恳求道:六弟,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随你处置!可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母后和舅父,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不知还能活多久,你便……你便将他们囚在国公府,让他们了却残生,可好?晋王此生还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何人。
此刻他言语间已极尽卑微。
倘若不是今日,他大概不会料到自己此生还会有如此求人的时候。
许皇后见他如此,却忽然转过身对着他的右脸便是狠狠的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晋王难以置信地转过脸来看向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何有如此举动。
你个废物!我许星娥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骨气的废物?!我告诉你,即便我今日在此一头撞死,也不会接受他的施舍,更不会如你所说,做个毫无尊严的阶下囚!许皇后怒目圆睁,高举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着,语气分外决绝。
母后……,晋王却抬手握住了她那只手的手腕,固执地哀求道,母后,儿臣求您了,您一定要活着,无论来日如何,您一定要活下去才行……许皇后还要开口呵斥,裕王却忽然唇角微勾,道:皇兄,许国公,你们二人的要求,怕是本殿一个都不能答应。
迎着二人的目光,他慢条斯理地道:许国公方才所说的,实则并不能威胁到本殿不是么?你既猜到本殿手中有真正的诏书,那便应当知道来日必是本殿继位,所以今日宫中所发生之事,若无本殿的允许,又有何人敢传扬出去呢?所以……他双眸微眯,倏然冷声道:今日你们几个,必死无疑。
他对许家人和刘渊的恨意,恐怕在场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想象,许国公竟还敢扬言要他放过?凭什么?即便他答应,他的外祖母,他的舅父舅母和母后,还有秦家上百条性命以及当年枉死的百姓和将士恐怕都不会答应!眼下他只恨,当年舅父故去时他还太早,没能学全了舅父的本事,否则今日,他必冲进乱军之中,亲手砍下许国公的头颅!素来镇定的许国公闻言有一瞬间的错愕:你,你当真不顾惜陛下的性命?那为何陛下要给你兵符,还将诏书送给了你?听他这般问,裕王却忽然笑了:既然国公已是将死之人,那告知你也无妨,本殿便让你做个明白鬼。
国公是否不解为何你们步步筹谋,明明未曾走漏丝毫风声,却还是被陛下知道,提前送了兵符与诏书与本殿?国公是否更加不解,陛下明明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你们的谋划也不过是近两日的事,他又是何时命人将这两样东西送与了我?说到此处,他忽然转眸与魏琛对视一眼,笑意更深。
再看向许国公时,他脸上笑意不减,眼神却冰冷,竟有些骇人:自然是因为你们如今走到这一步,尽数在魏琛与本殿的谋划之中。
说来,起初魏琛向本殿建言时,本殿还觉得此举太过冒险,不当试,但没想到对付你们这般从来只手遮天便自认可以肆意妄为之人竟如此好用。
其实说来魏琛当日指控你的那些罪状,吾等至今都没找到全部的证据,只是寻到了可以证明你当年伙同地方官员贪墨赈灾银两的那一部分罢了。
所以起初本殿只打算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要让你与刘渊心中慌乱,更要让你许国公在天下人面前名声扫地,而本殿再从中推波助澜,任传言愈演愈烈,你便会从此失信于天下,亦会让陛下对你心生隔阂,一点一点地冷落了你。
如此,吾等便可以一步一步地扳倒你与晋王。
可却不想突然从宁妃口中得知陛下中毒的消息,魏琛便决定铤而走险,引你狗急跳墙。
于是他亲自上殿敲登闻鼓,让你二人心中惶惶不安,时刻担心被陛下审出什么,又担心魏琛如此有恃无恐,是否手中握有十足的证据。
此时,吾等令林老太师亲自进宫将那些足以说明你贪墨了赈灾银的证据呈给陛下,陛下本就心存疑虑,见此便会理所当然地下意识相信了魏琛的话,认定当年秦朔安战败之事亦是你所为。
在这之后,陛下彻底昏迷不醒,宁妃令孙太医将陛下再次醒来便是最后一次的消息告知皇后,再联想到那日陛下下令将你与刘渊押送刑部大牢的消息必会有所作为。
至于那日国子监学子的请命,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让你们真正下定了决心,殊死一搏。
眼看许国公的脸色再也不复先前那般平静,裕王心中愈发畅快:至于今日……你们又怎知孙太医早已是宁妃的人?陛下确实是今日才醒,然而却比许皇后得知他醒来的消息的时间早了数个时辰,至于后面那些,想必你自己也能猜得出。
不过你也不必觉得冤枉,毕竟你我心知肚明,许国公你真正犯下的罪可不止贪墨赈灾银这一桩。
为遮掩这桩罪责,通敌叛国,勾结北彧,致使秦将军与其部下尽数惨死,此后为彻底扳倒秦家又将战败的责任尽数推到秦将军身上,致使秦家满门被诛,间接害死我母后……这些想必足以让你心虚。
倘若没有犯下过这诸多罪行,你又怎会如此慌不择路了呢?孙太医按许皇后的吩咐用药令元丰帝醒来,却比她交代的时间早了数个时辰。
元丰帝醒来后,他对其说明了一切,让他有些诧异的是,元丰帝竟毫不迟疑地就相信了他的话,而后仓促之间亲自拟定了遗诏,并托他将其与调令三大营的兵符一并送出宫去给裕王。
然后他按照提前与宁妃约定好的,借口命人送药,将东西交给了前来接应之人。
而后这两样东西先是辗转到了宁妃手上,最后又到了裕王手中。
这个过程中,竟无一人发觉有何异样。
想明白这一切,许皇后对宁妃顿时恨之入骨,还未等许国公说些什么,她便似疯魔一般地嘶吼道:宁妃!竟是宁妃那个贱人坏了我的好事!我要杀了她,我要去杀了她……说着,她似失了神志一般地就要向外冲去,却被晋王死死地拦腰抱住。
她双目血红,布满鲜红的血丝,发髻因大幅的动作而散落下来,一头乌发凌乱地披散在脑后,挡住大半张白皙的面容,宛如夜里索命的女鬼,丝毫不见往日母仪天下的华贵风姿。
裕王冷笑一声,对此全然无动于衷。
她今日之痛苦,不过是阴谋败露的痛恨,又如何比得上母后当年心中悲苦的万分之一?不再迟疑,他唇角微勾,抬起那只骨骼分明的手,扬声道:杀,救出陛下和孙太医,其余除晋王外,一个不留!裕王一声令下,太极殿前顿时陷入惨烈的厮杀中,飞溅的鲜血、浓重的血腥气味和满地的断臂残肢,看得人不由作呕,裕王却只是面不改色地冷眼看着。
墨翎觑一眼他的神色,有些担忧地递上一块洁白的帕子:殿下,您掩一掩,此处血腥气太重,您闻不得。
然而裕王却推开了他的手:不必。
纵然此刻胃中翻涌,令人难受,他心中却只觉得快意。
*一刻钟后,整个太极殿前的羽林卫几乎未曾剩下几个活口,浓烈的血气似一场浓重的大雾,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元丰帝已被人救了下来,只是没想到,彼时已死到临头的许皇后,见他即将为人所救,竟还心心念念着要取他性命。
她从地上拾起一并打斗中掉落在地的剑,试图从背后向元丰帝刺去,却被人从背后一剑穿胸,当即毙命。
裕王冷眼看着,只觉得有些可笑,这天下如此多的怨偶,最多的怕是就在帝王家。
被人扭送到裕王跟前时,晋王的形容极为狼狈。
他脸上与手上满是血污,那血还温热,是属于许皇后的。
那身属于亲王的袍服上已被划开了几个口子,露出内里的皮肉,甚至有几处已渗出了血丝,可他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一点,口中低声喃喃着母后。
皇兄,你可知我为何要留你一条性命?裕王似乎并不期待他能做出什么回应,只是自顾自地道,只因当年秦家出事时,你我尚还年幼,我且算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可当年我母后仙去之后,陛下冷落于我,你见我失势,便唆使几位皇弟将我推入池中,以致我此后一直病痛缠身,甚至再也张不开弓、拿不起剑。
这笔账,我自然是要与你好好算一算的。
他落在晋王身上的眼神变得格外阴翳:墨翎,去,将皇兄丢入九州池中,好好地泡一泡。
不必太久,三个时辰即可,切记,勿要伤了皇兄性命,本殿只需他日后都同我一样,日日饱尝病痛之苦!看着墨翎带着晋王远去的身影,裕王终于长舒一口气,转而看向魏琛,那眼神与方才看向晋王时的眼神大相径庭。
他含笑道:魏琛,这段时日可苦了你了,如今大事已成,本殿要与你把酒言欢三日三夜!当然,本殿需以茶代酒。
魏琛同样微笑着颔首:好。
只是话音刚落,他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看向被摆放在一处的许皇后和许国公二人的尸首,皱了皱眉。
而后他又看向四周那些尚未被清点的尸体,似乎在寻找些什么,良久,他迎着裕王困惑的眼神,蹙眉问:为何不见刘渊?裕王一怔,亦四下打量起来,却同样未曾找到刘渊的尸首。
此处死去的除了来自三大营和金吾卫、羽林卫的士兵,便应当只剩许国公、许氏和刘渊三人。
可此刻许国公和许氏的尸首已被抬了出来,剩下的刘渊若是还混在士兵之中,凭借他身上与众不同的衣衫也应当很好辨认,不会找不到。
裕王与魏琛同时面色一变。
裕王当即命令道:逆臣刘渊趁乱逃走,给我关闭宫门,搜!一旦抓获,格杀勿论!然而五军营的人才离开不久,被派去折磨晋王的墨翎却忽然一路疾奔而来,甫一踏进宫门,他便一脸焦灼地大喊道:不好了殿下!刘渊挟持了姜姑娘,此刻正在角楼之上,眼下为着姑娘的安全,无人胆敢靠近,您快去看看吧!作者有话说:这几章应该都会比较长哦~注:①文中所用是明代的中央军制,明代实行的是卫所制,自中央至地方皆设卫、所。
其中中央亲军二十六卫,分别是: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锦衣卫、旗手卫(以上旧为上十二卫)、金吾右卫、羽林前卫、燕山左卫、 燕山右卫、燕山前卫、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武功中卫、武功左卫、武功右卫(此三卫为军匠,隶属工部管辖)、永清左卫、永清右卫);②京营即明朝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③文中遗诏内容参考明代帝王遗诏,其有定制,主要内容则包括回溯在位治绩、检讨缺失、宣告病笃将终、认定继位之君、嘱托嗣君善为政事、叮咛内外臣工辅佐嗣君、规定丧礼原则、抚定地方诸王、军政大员等(参考文献:张之佐《明朝诏书规制考:以皇帝遗诏和即位诏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