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小童的一番话, 姜芸点点头,并未有半点欺瞒地道:我前来是家中有两位病患需要请徐郎中看诊。
一位是我夫君的三哥,他一月前上山砍柴却不慎坠崖,至今人都未醒。
我们请村里的郎中帮忙医治了许久, 也不曾断过药, 却未见有丝毫好转, 眼下他两条腿都已开始出现萎缩,甚至因为长期不能下床而长了褥疮, 情况实在凶险。
那童子听过后认同道:确是棘手的病症,那另一位呢?是我爹。
他常年体弱多病,不知是因什么缘故虚空了身子, 上月病情突然加重, 险些吐血,所以我想请徐郎中虽我一同前去为他们二人看诊。
说罢,姜芸眼中半是恳切、半是祈求地望着他。
虽被她瞧得犹豫了片刻, 但那小童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坚定道:姑娘,你这种情况我只能给你那位兄长一个牌子。
我们回春堂的一向是一人一号的,所以若是姑娘还想给你爹看病的话, 还是得去那边队伍去排号,且到时还需将他带来我们回春堂看诊。
闻言, 姜芸蹙了蹙眉。
片刻后, 她仍不死心地问:但我爹的病症也很是严重,这样也不行么?见那小童依旧摇头,姜芸肉眼可见地有些失望。
姜冲的病一直是压在她心底的一块石头,一日不治好她便一日不能安心。
她之所以这么急着想法子挣了钱来请郎中, 一则是因为魏宗的情况不能再耽搁下去, 再则便是心里记挂着姜冲的病。
久病难医。
他的病越早治好对身体的损伤便越小。
只是凡事都得分出个轻重缓急来, 若是如此,那也只能先紧着魏宗,之后她再找时间来替姜冲排号了。
姜芸走进回春堂时,见都是一些年轻的医者,众人提到的那位徐郎中似乎并不在其中。
一问才知,那位徐郎中基本上整日不是在外为那些情况危急、命悬一线的病人看诊,就是在前去为他们看诊的路上。
故而医馆常常只有他的弟子们坐诊,医治一些情况不那般险急、也并非重症的病人。
姜芸将魏宗的情况再次跟那位和她年纪相仿、坐在一张梨木桌前负责记录病患信息的小郎中复述了一遍。
他道:姑娘放心,您来得巧,今日上午只有西街春晖巷的一位病人需要我家先生出诊。
先生一刻钟前才将那人救治完回来,眼下正在休整,想来过了晌午便能去你家里了。
姑娘若是不急,也可以在此处候着。
姜芸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浅笑着同他道谢:多谢这位小先生。
那我便在此地等候。
大约等了半个多时辰,姜芸忽然听见那小郎中恭谨地道:先生,这里有位姑娘已等候您多时了。
下意识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她忽地微微瞠目,露出难以掩饰的讶异之色。
入目的竟是一位年约三十余岁,面容姣好,气度娴雅的女子。
她上着青绿色褙子,下穿沉香色罗裙,头上仅一根木簪挽出一个简便的同心髻,通身透着一股子冷清。
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间坠着的一个葫芦,瞧上去与一般的酒葫芦很是相似,但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虽然从姜芸这么些时日的观察来看,这朝代对女子的约束并没有那般严苛,但想来医女终究还是少见的。
先前又听人说她曾是宫里的御医,若当真如此,那便更为难得了。
想到这儿,姜芸站起身,对徐元霜行了一礼。
徐元霜摆摆手,却并未同她说话,反而淡声对站在一旁的弟子道:可写过医案了?先前那小郎中连忙将一张纸双手递与她:写过了,还请先生过目。
徐元霜扫了两眼,便将那纸塞回给他:病症记录倒是有长进,只是医法用药不对。
今日你便跟我一道去。
那小郎中闻言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言语间都带了三分振奋:多谢先生!先生命他每日将病患的病情记录下来,再自己试着将医治方法和用药写下来,整理成医案,以此来锻炼对医理和药理的应用。
眼下这便是要指点他了。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这才转眼看向姜芸。
见她即便举止沉稳,可小脸上依旧隐隐透着一点稚嫩,显然不到破瓜之年,不由蹙眉,问道:这医案上所记之人,同你是什么关系?虽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姜芸仍如实道:是我夫君的兄长。
你夫君多大?姜芸愈发疑惑,这位先生看病前难道还有查户口的习惯么?未及弱冠。
说完,她似乎觉得这位徐先生像是轻轻松了一口气一般。
而后便听她道:白及,你去备车,带上东西,现在便走。
姜芸一怔,道了一句:多谢先生。
然而徐元霜却并未理会她,自顾自率先走出了回春堂。
姜芸看着她的背影,发现那脊背自始至终都挺得笔直。
白及刚要跟上,却被姜芸小声叫住:小先生,不知方才徐先生为何那般问我啊?哦,你别多心。
那少年笑笑,耐心解释道:我们先生面冷心热,方才你与我说了你的姓名和病患的姓名,这些我都记在医案里了,这也是我们回春堂的规矩。
可方才先生见你与病患并不同一姓氏,又见你年纪尚幼,病患的却已是二十又八,大概是误以为你是……那病患的童养媳,这才有此一问。
说到童养媳三个字,少年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显出与身上的文秀气质不相匹的几分憨厚来。
你别见怪啊,先生也是好心。
似乎是生怕她对徐元霜生出不满,少年又补充道。
姜芸心中疑惑更甚,这回春堂、尤其是这位徐先生身上处处都透着古怪。
不论是叫病人排队挂号看诊的接诊方式,还是这位徐先生对于乡下人买童养媳这一行为显而易见的不满,出现在这个时代都显得有些不合常理。
而这位愿意将危急重症的病人排在前头、给他们优先看诊之权的徐先生却每次出诊都要二两银子,听上去更是有些自相矛盾、说不通。
她思忖着,刚要开口再问白及些什么,就听前头遥遥传来徐元霜清冷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不满:白及,磨蹭什么呢?听见这道喊声,白及脸上露出一点慌乱,匆匆向姜芸拱了拱手,叮嘱了一声:姑娘,你也快着点啊,我们先生是个急性子,不好叫她久等的。
然后他便急忙找出一只药箱,一手怀抱着向回春堂外小跑而去。
*先前听徐元霜叫白及备车时,姜芸还想,果然是声明在外的回春堂,这位徐先生竟然能配得起一辆马车。
这时代马车造价可不便宜,一辆马车少说也得六七十两银子。
方才见这位徐先生衣着打扮很是简朴,回春堂内的装潢也很是朴素,还以为她不舍得花这钱。
不过又转念一想,想来她配马车也是为了能节省耽搁在路上所费的时间,不贻误患者病情,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当姜芸真的看到徐元霜口中的车时,她却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只因它与姜芸想象中的马车大不相同。
一头毛驴,一辆两轮平板车,甚至连个车篷都没有。
与乡下人用来载货的驴车没有分毫区别。
哦……不对。
还是有一点的——那毛驴头顶上还带着一朵鲜艳的红色绸花。
远远看去真是……格外喜庆。
徐元霜发现自从上了车后,那小姑娘就偶尔有意无意地偷瞟自己一眼,且神情甚是古怪。
半晌,徐元霜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问: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你这么偷偷看我?姜芸神色一僵,反应过来连忙垂眸,歉疚地道:对不住,徐先生,是我失礼了。
只是我……有一件事实在好奇,不知可否请教您一下?你说。
她犹犹豫豫地抬手朝那毛驴指了指,小心翼翼地问:徐先生,这毛驴头上的绸花……是谁给它带上的啊?徐元霜秀眉微皱:什么毛驴?她叫芍药。
芍药?姜芸又仔细看了一眼那头毛驴,再次确认了它看起来与芍药并无半点关系。
怎么?不行吗?她五官长得如此端正,四肢如此修长,在同类里相貌堪称翘楚,自然与‘芍药’这个名字相得益彰。
姜芸顿时强忍笑意,连声应道:是,‘芍药’长得确实好看。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姜芸总觉得在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徐元霜一直面无表情、清清冷冷的脸似乎看起来柔和了些。
虽心里还藏着许多疑问,但姜芸却突然觉得,这位看上去冷心冷情的女医者或许真的同白及说的一样,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毕竟,她是个肯为一头毛驴费心起名字的人,定然没有看上去那么冷漠。
从未坐过驴车,如今第一次尝试姜芸就觉得体验感十分糟糕。
镇子上平坦宽阔、砖石铺就的街巷还好,可村子里那三步一石、五步一坑的路险些叫她骨头都被颠散了架。
好不容易远远地看到魏家的院墙时,她偷偷松了口气。
若还不到,估计明天她可就真的起不来床了。
小萝卜头魏明轩正在门口扒沙子堆土堆,不经意抬眼看见坐在驴车上的姜芸。
想起姐姐已经念叨婶婶许久,他迈着小短腿便往急急忙忙往院子里跑去报信:姐姐……婶婶……和、和驴……作者有话说:本章又名《论芍药她貌美如花》不知道阿芸有没有想过,徐先生她或许只是社恐(狗头)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