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9 章

2025-03-22 07:26:42

徐先生进来时, 姜冲正背对着她的方向与阿芸相对而坐。

她走起路来没什么明显的脚步声,此刻便只有阿芸发现她已进来了。

看她眉宇间还夹杂着几分疲惫,应当是才耗费不少心力救治了一个病人。

尚未充分休整,便被唤来替姜冲看诊。

阿芸心头有些过意不去。

她连忙站起身, 微微颔首, 同徐元霜施礼:徐先生好。

听到她的话, 姜冲下意识转过头。

——瞧见那张脸的一瞬间,徐元霜整个人都怔愣在了原地。

手中拎着的药箱重重砸在木质地板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却恍如未觉。

父女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解。

可又都不敢冒昧地出声。

气氛一时间怪异起来, 有种奇妙的静谧感。

阿芸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慢了一些。

然后她便眼睁睁地看着徐先生的双眼似长在了阿爹身上, 眼圈竟就那么渐渐地泛起了红意。

阿芸不由凑到姜冲身边,同他咬耳朵:阿爹,徐先生不会是你年轻时候的风流债吧?怎么人家见了你是这副表情啊?姜冲小声地笑骂她一句:臭丫头, 浑说什么呢?竟连阿爹都打趣起来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纳闷呢,我不识得这位女先生, 兴许她是认错了人?不会认错。

徐元霜在心底默念。

她怎么会认错他呢?元丰十四年上元宫宴,初授将职的年青将军独得恩赏披甲上殿, 眉眼间尽是张扬, 一举一动是那般意气风发。

她隔着御阶只遥遥望了一眼,便再也没能忘却那张脸。

岁聿云暮,日月其除。

她怎么也没想到,再见之时, 他已成了这般病弱的模样。

她几乎不能将眼前这个身形瘦削、脸颊微微凹陷、带着颓然的病弱之感的人与当年那个几可射石饮羽、百步穿杨之人联系在一起。

可是, 他又为何会是如今这副模样呢?这姑娘唤他阿爹, 难道……他已经成亲多年了么?徐元霜一时间有太多疑问,可这些她都无法说出口。

毕竟……她与姜冲根本就算不上旧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敛起那些纷乱的情绪,努力将姜冲视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患。

她也不对自己的失态做出任何解释,只是神色如常地捡起掉落在地的药箱,走到父女两人面前。

见她上前来,阿芸十分有眼色地将坐着的圆凳让了出来,退到一旁站着。

果然。

徐先生即便方才突然失态了片刻,可不过眨眼间便又变回先前那个清冷美人了。

从药箱中取出帕子,徐元霜微垂下眼睑,淡声道:将手搭上来。

因过于克制,语调略微显得有些生硬。

将帕子搭在他腕上,徐元霜清楚地看见他两侧的腕骨和那层薄薄的皮肉下露出纹路清晰可见的血管,十分当得起瘦骨嶙峋这几个字。

葱白的指尖隔着帕子甫一搭上他的脉,便因那明显低于常人的体温而微微蜷缩了一瞬。

她不由秀眉深凝。

这些年,他到底是如何将自己的身子糟蹋成这鬼样子的?眼看着徐先生的脸色越来越差,阿芸心头惴惴,想要开口询问,却又怕打扰。

许久,徐元霜终于挪开手,蹙眉道:他这是寒症。

料想是曾在过于寒凉的环境中待了许久,体寒失温。

虽救治及时,保住了性命,但却寒邪入体、经络凝滞,故体虚易病、久咳不愈,每每天气转凉之时便疼痛刺骨,我说的可对?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看向了姜冲。

不知为何,姜冲竟隐隐从她的眸光中感受到了一丝怒气。

有阿芸在场,他自然不敢全数应下。

否则依阿芸的性子,她还不知道要自责愧疚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只是含混地道:倒也没有先生说的那么严重……可阿芸哪里看不出来。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发现在原主的记忆里从未有姜冲在天气寒凉之时便会骨痛难忍的印象。

只是大多数天冷的时候,他都会咳嗽得越发厉害,只能卧床修养。

如今经徐先生点破阿芸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不仅仅是咳得太厉害加之身体虚弱才只能卧病在床。

想来每每阴雨天时,阿爹应当是浑身都刺痛得难以动弹吧?可他却硬是瞒了这么些年。

阿芸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最终又什么也没说。

徐先生,那我阿爹这病……还能治好吗?她原本以为阿爹只起初是偶感风寒之类的小病症,因为没钱医治耽误了,所以才将身子渐渐拖累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在徐先生诊治之前,她心里几乎是笃定阿爹的病能被徐先生治好的。

可如今,她却觉得没有底气了。

徐元霜一时没有说话,那双柳叶般的眉眼深敛,带着丝丝愁绪。

许久,她才轻声道:若想恢复如初,怕是不可能了……我只能想法子让他的咳疾减轻许多,冷天里身上的各处关节也不再疼得那般厉害。

至于身体的虚空,便只能慢慢调养了。

此生她都再不能见到他十几年前那般英姿勃发、少年意气的风姿了。

一阵令人压抑的寂静过后,姜冲率先似混然不在意般地笑开:无妨,这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即便真的没法治了那也没什么紧要的。

更何况先生方才不是说了能比从前好许多么?这已是天大的好事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阿芸没有去应他的话,只是看向徐元霜极为认真地道:徐先生,求您,一定要尽全力为我阿爹医治!不管是再贵重再难得的药,只要对我阿爹的病情有帮助,您尽管用便是。

若是连您也没有的,您便告诉我,我去想办法!她素来清澈柔和的眸光此刻格外坚毅。

徐元霜看了不由动容,抛开别的不谈,他倒真的生了个好女儿。

他既是我的病人,我自会尽心。

说完,她抽走那方帕子,叠起来放进药箱中,而后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一半,她忽顿住,微微侧过了身,说:我会给你开些方子,明日开始,你每日午时都需来我这里泡上一个时辰的药浴。

起初可能会痛苦些,你要先有个准备。

除此之外,你此后的饮食最好能添上我提前列好的药膳,如此,才能调养的更快些。

阿芸颔首:先生放心,我都记下了,明日我会按时带阿爹过来的。

徐元霜走出去后,阿芸的目光在她身影消失处停顿了片刻。

而后,她转过脸来,颇有些纳罕地问:阿爹,你与徐先生在今日之前当真不曾见过面么?怎么?我总觉得徐先生对你的病上心许多,而且……先前她为其他病人瞧病时,多少都会将自己会用什么样的法子给人治疗讲个明白,问一问病患或家属的意见,可她方才……自己一个人就说定了,倒像是与你关系匪浅才会如此。

姜冲不在意地笑笑:医者给病人看病,终究还是他们最了解病情。

即便问了咱们,咱们也没别的更好的法子不是?也是……许是我多心了。

*白及找到徐元霜时,她正在配药。

有一份药已经配好了,摆在柜台上。

她正翘着脚去开高处的一个药匣,黛色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洁白的皓腕。

只是任凭她怎么使力,那葱白的指尖也只是堪堪触到匣子上的把手,离将匣子拉开显然还差些高度。

先生,您怎么在做这等小事?还是弟子来吧。

堂中喧哗,徐元霜没能听到他的声音。

白及又重复了一遍,徐元霜才回转过身来。

你来的正巧,帮我取三铢桂枝下来。

白及上前照做,将桂枝取下来倒进桑皮纸里和其他的药材掺到一起。

桂枝、当归、细辛……,他细细地看了一遍,问:先生,这些都是祛除寒邪的药材,您还需要什么?不若您将方子说给弟子,弟子替您抓药。

他跟随先生的年数少,对于药材识得七七八八,但要叫他自己配一副完整的方子出来,却仍是有些捉襟见肘。

谁知徐元霜却摇摇头:你去忙吧,我自己来。

先生这是为何?白及困惑地挠挠头。

先生从来都不曾做抓药这些小事,今日这是为何?这药……又是抓给哪位病人的?他竟如此特殊,劳动先生连抓药这种他都能做得来的小事亦要亲历亲为?你去帮忙去吧,这里我自己来就行,剩下的几味药材我自己都能拿得到。

徐元霜见他杵着不动,这才淡声道。

白及便又听话地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

他才拿起笔写了几个字,手忽而便顿住了。

若他没记错的话,此刻兴许能叫先生亲自去配药的病人,那便只有——今日来的那位姜姑娘的父亲了吧。

白及那张还略带稚嫩的娃娃脸上露出一个透着几分的傻气笑来。

没想到姜姑娘如此合先生眼缘,他可真是聪明,一早便想到要同姜姑娘结个善缘了。

作者有话说:注:铢,古代一铢大概是0.65克,是比两更小的重量单位,常用于中药的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