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桥说稍候片刻, 便当真是片刻。
林夫人才应下阿芸要好好喝药没多久,她便端着新煎好的汤药回来了。
这两日林夫人一直不愿意喝药,所以朴妈妈便一直命人在灶下煨着,就是怕什么时候夫人突然被说动了, 这边汤药却备得不及时。
见林夫人将一碗汤药尽数喝了, 两个小姑娘才放心不少。
崔云落还趁林夫人偷偷不注意, 对阿芸竖起了拇指。
她就知道还是阿芸有办法。
虽说不知道阿芸是怎么说动舅母的,她方才说的那些话自己和舅舅也曾说过, 只是说得要比阿芸略微简单直白一些,没有她这般伶俐。
但不管怎样,只要能叫舅母愿意喝药就好。
将碗底沾着药渍的药碗递回到玉桥手中, 阿芸突然转过头来问:夫人, 您这头风是突然之间便患上的么?可知起因是什么?林夫人闻言,扯着锦被的手一僵,眸光微微浮动, 却没有答话。
她垂眸,有些遮掩地道:我记不得了,都过去这么些年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得的这毛病我都忘了。
阿芸眸光微闪,和崔云落对视一眼, 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疑虑。
但林夫人不愿说, 阿芸也不能深究,只是又道:夫人,不知您可曾找那位回春堂的徐先生诊治过?徐先生医术高明,本身又是女子, 为夫人诊治起来还要方便上许多。
若是夫人不曾延请过她, 不如便找她来一试, 可好?林夫人摇摇头:徐先生?倒是不曾请她来过。
我这病自从当年在东都请过许多有名气的郎中来瞧过都医不好之后,便没怎么再在仪封延请过郎中,想着这里的郎中多少比不得东都的,便都是直接叫人按从前在东都开的方子去医馆里拿药的。
那便请徐先生来替夫人瞧瞧吧。
徐先生医术过人,先前魏琛的三哥从崖上摔下来磕在了头上,一连月余都昏迷不醒,也是徐先生施针治好的。
我阿爹素来有寒症,也是多年痼疾,如今被徐先生医治了近一月,身子也比从前好了不少。
林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称呼,蹙着眉问:你阿爹?先前头次见面时,她问过阿芸的境况,但也只是问她过得好不好,平日里吃穿用度缺不缺,却并未太多问及她如今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是呀,有何处不对吗,夫人?阿芸被她问得一愣。
没、没什么,林夫人摇了摇头,只是又道:阿芸,你能不能同我说说你阿爹叫什么,他是个怎样的人?阿芸虽觉得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阿爹叫姜冲,在我的记忆里身子一直不大好,但是他很疼我。
家里有些好东西他从来都舍不得吃,总想着先紧着我。
之前有一次我跟我奶起了争执,磕破了头,他为此气得一下子病得更重了,险些就出了大事。
不过被徐先生医治了这么长时间之后,阿爹的脸色比从前好了不少!所以我便想请徐先生也来为夫人您诊治一番,万一徐先生就有法子治好您的头疾了呢。
阿芸说完,才发觉林夫人不知何时已陷入了沉思,似乎在回想些什么。
夫人?阿芸轻唤一声,林夫人这才恍然回神。
哦,她柔柔地道:阿芸,落儿,我有点乏了,你们两个小丫头先去落儿房里说会儿私房话,待我醒来,阿芸留在府里陪我一起用饭,可好?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顺从地点了点头:是。
两人从林夫人房中出来,阿芸有些不解地问:崔姐姐,你可知夫人为何会突然问起我阿爹?难道夫人认识我阿爹么?崔云落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方才听见时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兴许是舅母想多了解了解你,所以才这么问的?我总觉得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哎呀,别想了。
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倒不如和我一起说会儿话!崔云落摇了摇她的手臂,轻笑道。
不过,话音才落,她又忽而想起方才阿芸提到的那位徐先生。
又道:对了阿芸,你说的那位徐先生,当真有那么厉害么?方才你同舅母说的时候,我就很是好奇。
不若我现在就命人将她请来,也好请她尽快为舅母医治?谁知阿芸却摇头:崔姐姐,徐先生和寻常的郎中不太一样,恐怕你这么贸然派人去请是请不来她的。
徐先生素来只替那些命悬一线的病人医治,寻常的病人都只能去回春堂排队取号,然后由徐先生的几位弟子医治。
我阿爹之所以有幸得徐先生医治,也是因着此前魏琛的三哥情况十分危急,我替他将徐先生求了去,而后又借此机会提了我阿爹的病,好说歹说才让徐先生松了口。
崔云落闻言,两道弯弯的秀眉蹙起,小脸布上愁容:竟是这样么?那该怎么办?方才听你那么说,我还以为舅母的头疾兴许有希望了呢。
崔姐姐别急。
方才夫人没表态,我也不敢轻易擅做主张。
所以我打算等一会子用饭的时候再同夫人提上一提。
若是夫人应下了,那这事儿便由我去办,我来请徐先生。
眼下我阿爹每日都需要去回春堂找徐先生泡上一个时辰的药浴,我见徐先生的机会也多些,到时我便趁机去求徐先生。
那……徐先生她会答应么?方才你说这位徐先生一向只替那些病情十分危急的病人医治,替你阿爹瞧病已是破例,万一到时她不肯来替舅母看诊怎么办?阿芸宽慰地笑笑:无妨。
崔姐姐,你别担心。
徐先生虽平日里不爱言语,也不怎么爱笑,但心地确实极好的,也十分关心每一位病患,应当会来的。
而且你也说了,我都能求动她替我阿爹看诊,如今也能去求她第二次。
若是一次不行,那我便去多求几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徐先生早晚答应的。
其实她心里也很没有底气。
徐先生性子古怪,又与一般的女子不同,瞧上去便颇有气势,她在她面前一向都不敢造次,总是下意识就变得规规矩矩、格外谨慎起来。
可夫人的病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现在她只盼着徐先生到时能够不要一下子就拒绝的那样彻底便好。
崔云落不知阿芸心底的想法,又一贯相信她的能力。
听她如此说,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当真?那太好了!阿芸,此事便拜托你了。
一会儿用饭的时候,我同你一起去劝舅母。
只是叫郎中来看个诊,舅母应当也不怎么会执意拒绝的。
说罢,不等阿芸回答,她便又兴高采烈地道:对了,我跟你说,我前几日刚从街上买回来只兔子,毛色雪白,极为可爱!走,我带你去瞧瞧!接着,她便不由分说地拉起阿芸的手朝自己院中跑去。
*二人走后,方才说要小睡片刻的林夫人却并没躺下,反而靠在塌上思索些什么。
半晌后,她似突然恍悟了什么一般。
可紧接着,她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沉吟片刻,她叫来了玉桥。
玉桥,你去将大人叫过来,就说我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见他。
只要你去时他不是在升堂审案,那便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把人叫来。
她语气端的是疏朗平淡,可不知为何,玉桥却隐隐觉得那分明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她不敢耽搁,连忙应了一声,匆匆转身朝前院走去。
一刻钟后,玉桥带着林殊回来了。
刚踏进房门,林殊便听林夫人对身后的玉桥吩咐道:你和朴妈妈去守住外头,任何人都不许进来、也不许靠近。
便是有再重要的事,也都先给我等着。
玉桥神色一凛,悄悄看了林殊一眼,诺诺应道:是。
她转身出去,还带上了房门。
屋内一下子暗了许多,变得有些沉闷、压抑起来。
林殊见她目光凛然、神色不善地看向自己,当下便要上前几步,一边困惑地问:清儿,我何处惹你不快了?你要如此瞧着我?谁知他才抬起脚,便听林夫人娇喝一声:站住!你不许动!林殊动作一僵,下一刻又将抬起的那只脚默默地放回原地,一头雾水地问:清儿,你到底怎么了?我这几日也没做些什么啊。
闻言,林夫人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直直地望向他,直到看得人心底不由发虚,才突然冷笑一声:你做没做过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好好想想,这些年可曾瞒着我做过什么事?瞒着你做过什么?林殊一时间不明白她缘何有此一问,脸色发苦地张了张口。
然而却也只是重复了一遍林夫人的话,旁的话一句都说不上来。
见林夫人已被气得瞪圆了一双美目,生怕眼下她身子本就不好,再一不小心气出个什么好歹来,林殊只好硬着头皮掰着手指头数道:没背着你偷偷养外室……没有除了松儿以外的私生子……没瞒着你私下和王家人来往……他才说了这几句,林夫人便不耐地出言制止:行了!我不是要听你跟我扯这些的。
我只提醒你一句——阿芸方才告诉我,她父,名叫姜、冲。
听见姜冲二字,林殊倏然变了脸色,瞳孔骤缩。
心头铮地一声,一根弦,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