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林殊脸色骤变, 可却仍旧一言不发,甚至低下了头,想要装死。
林夫人又咬了咬牙,狠声道:林殊, 你若是今日不将这事同我说清楚, 我便与你和离!在听到姜冲的名字后, 她心底其实已经大致能推测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但她仍然要亲口问林殊要一个答案、一个解释,要他将这件事的过往种种都尽数和盘托出。
否则, 与她相伴近二十年的枕边人,却一直眼见着她为当年之事所苦、为没能找回阿芸而悔恨自责,夜不能寐、被梦魇苦苦纠缠, 却不肯对她吐露半分, 她此生都将介怀,也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对他以真心相待。
从林夫人的神色中,林殊明白她并非只是在简简单单地威胁自己, 而是真的打定了这个主意。
若是自己今日不将这事给她一个交代,那么他们之间近二十年的感情大概会真的这么葬送在自己手里。
他眼底满是挣扎之色。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 哑声道:清儿,你若要听, 我便讲给你。
可此事事关重大, 一个不慎便会葬送许多无数人命。
所以,也切不可吐露给任何人,明白吗?听他这么说,林夫人的神色也平静了几分, 她淡声道:你放心, 我不傻, 我分得清轻重,你大可不必如此看轻我。
不是看轻你,只是此事实在甚是凶险,若被旁人知道必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不想你日夜悬心,为此惶惶不安,所以才擅作主张,瞒了下来,这确是我的错。
哼,你知道就好。
林夫人冷哼一声。
她知道林殊说这话确实没有半分虚言,也确实都是在为她考量。
可他未免将她想得太娇弱了些。
且他不将实情告诉她,她这十几年来不还是没有一日停止过难受?林殊知道她尚在气头上,所以并没有纠结于林夫人对自己的态度,再试图为自己辩驳。
他转而问:姜冲……清儿大概已经想起他来了吧?自然。
他便是当年姐夫身边的那位副将对不对?阿姐有孕时,我时常去府上探望,也曾撞见过他两次。
彼时觉得他虽长相不算特别出众,但身姿挺拔、眸色清明、神采奕奕,也算是青年才俊,还曾好奇地问起过他。
阿姐说他是被姐夫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人正直、很有才能,若能好好磨炼,来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提起阿姐,林夫人眸色染上哀伤。
那段日子曾是她此生最开心的时光。
可此后经年,她每每再将它翻出来咀嚼,当年的那些甜蜜却都尽数变成了永远停留在唇齿间挥之不去的苦涩。
那是她永生的痛,痛到骨肉支离、摧心剖肝。
那一年,阿姐婚后两年终于有孕,所有人都对阿姐腹中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万分期待。
而自己才与林殊成婚不久,亦是琴瑟和鸣。
姐夫本就极为宠爱阿姐,又是个胸襟开阔之人,为了让阿姐孕中时时开怀,常常派车去林家接自己前去府上小住,林殊也从无一句怨言。
那时候多好啊。
她陪着阿姐在廊下坐着看日光一点点落下,淡金色的光洒在阿姐脸上。
而她会讲各种趣事逗阿姐开心,阿姐总是柔柔地笑着看她,沐在光里,照得她心里暖融融的。
她还陪阿姐莳弄花草、做各色样式的糕点、翻出她素来不爱读的那些又臭又长的书来替小宝宝取名……她们还一同为即将出世的小宝宝做了许多柔软又好看的衣裳。
素来不善针黹女红的她,在扎破了十几次手之后竟然也能做出一套像模像样的衣裳。
可后来姐夫走了、阿姐走了,她那未曾谋面的小侄女也没能找回来。
曾经她同阿姐一起为她做好的那些小衣裳被官府的人尽数抄走,她走了许多门路才将它们拿回,却最终只能放在箱子里头蒙上一层又一层的灰。
而她,就那么带着愧疚,自此随林殊离开了东都那个伤心地。
见她默默地流下一串串晶莹的泪,林殊心头一颤,似被人用针轻轻扎了一下。
张了张口,他语气晦涩地道:清儿……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得往前看。
林夫人听到这句话,很想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觉得她能过去。
这些年,她从没有一日真正从那场噩梦中醒来。
每每想到阿姐,想到秦府枉死的二百三十八条人命,想到流落在外、生死未卜的阿姐的唯一血脉,她都恨不能亲自提起刀走到仇人的面前,狠狠将刀锋刺进他的血肉,叫他血溅三尺!然而,可恨的是,她连杀了阿姐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但她明白,林殊这么说只是为了劝慰自己,她不能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
于是,她用力咽回喉间的那股腥甜,抬起赤红的双眼看向林殊,声音喑哑得如同藏着砂砾:别管我,你继续说。
林殊仔细看了她两眼,确认她的状态还算正常,才从头开始向她解释道:当年,云州奉命出征北聿。
阿姐那时虽已怀胎数月,但因是他们婚后云州第一次出征,所以执意随行。
云州拗不过她,又忧心她一人在府中,若不能及时得知他的安危想来也无法安心养胎,便只好将阿姐安置在关隘之内、距离大军驻地亦集城最近的楼烦城中。
这些你是知道的。
林夫人极为缓慢地点头。
想起这件事,脖颈上便如同压着一块铅石,压得她无法动弹,甚至难以喘息。
彼时所有人都劝阿姐,她也不例外,可谁知一向温柔好说话的阿姐却变得那般执拗,任谁劝说都不听,即便是阿姐的婆母秦老夫人。
最后因有姐夫从旁帮腔支持,她还是将所有人都说动了。
而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她每每念起,都极怨恨自己当年为何没能阻止阿姐,将她留下。
亦集与楼烦两地不过相距几百里,驿者快马只需三日便可将信件传达,而楼烦北侧又有内外两层关隘,北聿人向来无法进犯,十分安全。
除此之外,楼烦南接云中,那里有秦家祖宅和一些旧仆,阿姐如有需要可随时调遣他们。
再加上云州自十几岁第一次出征起便几乎从未有过败绩,且他还安排了人手护在阿姐身侧,若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可护着阿姐迅速赶回东都。
本以为如此便可保阿姐和她腹中的孩儿无虞,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役惨败,素来无往不利的靖北军几乎全军覆没。
人人都说阿姐得知消息后疯了一样地私自逃出关隘,为寻找战死的夫君,最终命陨亦集城……此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
有人上奏弹劾云州阵前不顾将士安危、为了军功而盲目出兵发动奇袭,致靖北军一朝倾覆。
陛下大怒,对云州削官夺爵。
而因底下的人来报云州和阿姐已死,天子之怒无处宣泄,便命人夷秦家三族,你的几位兄长……怕受秦家牵累,说服了岳丈与秦家撇清一切干系……而我们得知阿姐离开楼烦前已将孩子生下的消息后,命人偷偷前去关外寻找她的下落,却苦寻无果、最终迫于压力也只得放弃……她记得那段日子。
天阴沉的仿佛永远都不会明。
她用尽了所有法子,疯了一般跪在父亲和兄长哭着求他们去陛下面前帮秦家说句好话。
静古斋门前的石板那样凉,她跪了足足十个时辰。
可当她终于以为他们肯出手帮秦家一把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对她的呢?她那些素来温文尔雅的兄长们指着她气急败坏地叱骂:糊涂东西,你是想害死我们王家不成?滚滚滚,你想找死便自己去,休要拖累家族!这便是百年氏族的风骨。
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蝇营狗苟的鼠辈。
林夫人摇晃着退了两步,倚在床脚瘫坐下来,两手环抱着自己呜呜地哭起来,仿若一直失怙的小兽。
她浑身冷得发颤,好想让阿姐再抱抱自己,就像小时候那样。
虽然阿姐只是长她四岁,可阿姐会将她抱到自己的小床上,替她褪去鞋袜、盖好被子,搂住她一边轻哼着小曲儿一边哄她入睡。
林殊能猜到她想起了些什么。
他急趋几步上前,矮下身来,轻轻将她搂入怀中,语调极尽温柔:不怕,清儿不怕,即便阿姐不在了,可她一直都在天上陪着你呢。
良久,她哭声渐息,抽噎着道:你、你说的这些我多多少少都知道些,然后呢?然后你又是怎么找到阿芸和姜冲的?事情定、定没有那么简单,是不是?当年她一味沉浸在悲痛中,只知道姐夫打了败仗,令朝中损失惨重,所以被陛下下旨惩处。
可是如今听林殊道来,她却直觉这件事背后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一时间有些不敢细想。
是。
得到他的肯定,林夫人心如刀绞,情绪却反而平稳下来。
林殊长叹一声,继续道:这些我后面再慢慢同你说。
而那时赐罪秦家的圣旨已下,因为害怕时间一久,朝中就会有人发现我们在寻找云州和阿姐的孩子,到时那孩子即便活着,也会被赐死。
所以我们只得将搜寻的人手召回。
但青峋那孩子却一直没有放弃,三个月后,他浑身是伤地找上了我,告诉了我那孩子的下落。
青峋?林夫人泪眼婆娑地抬头。
你是说姐夫曾经在战场上救下的那个异族少年?他……他不是逃走了吗?当时因见他并非战俘,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却不知何故流落到了战场上,所以姐夫将他救了回来。
没成想后来却又发现他醒来之后记忆全无,既无法独自一人返回北地,又因他是异族、往往会受人白眼和欺凌,无法一个人在外生存,便只得将他带回了东都。
后来姐夫和阿姐还曾动念想要收养那个孩子,只不过还未来得及,他们便出了事。
秦府被查抄时,她也曾想过要想法子将那孩子救下,因他还不是秦府中人,反而尚有生机。
可派人去问时,却得知有人曾亲眼见到官府抄没秦家时,他已趁乱逃走,彼时她还恨恨地骂了他一句养不熟的白眼狼,可未曾想,那夜他是独自一个人去了北地,找到了阿芸,并救了她吗?但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又是如何做到的?其中内□□关青峋的私事,我不方便跟你说。
但确实是青峋在距离关口最近的那座蝮莽原深处的冰天雪地里找到了抱着孩子、奄奄一息的姜冲。
而后,他想尽办法带着他们两人东躲西藏,一路逃回了这里。
之所以选择逃回仪封,是因为此地是姜冲自小长大的地方、他最为熟悉,且此地距东都十分相近,本就在那群人眼皮子底下,所以他们反而会不那么着重搜查。
加之青峋找上我后,我那时在刑部任职,也可就近帮他们递送些消息,帮他们躲避一二。
如此一来,这里反而成了最安全的所在。
所以……后来你便故意触怒陛下,让他将你外放。
而在陛下对你的任处举棋不定时,你一面暗中找了人进言,说你与姐夫本是连襟、不可外迁太远,须得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最为妥当;另一方面又使了手段将此地原本的知县弄走,留出一个空缺,你便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来了这里?朝中人人都知林殊与临江侯秦朔安自幼|交情甚笃,又是连襟,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亲上加亲。
而秦朔安一死,亦集那一战的败绩正让皇帝满肚子不痛快却不知找谁发泄的好,林殊稍一不谨言慎行就被皇帝大加斥责而后贬官外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林殊微微颔首:正是,清儿猜的一点都不错。
林夫人怔愣半晌,突然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
正在林殊不明所以之时,她倏忽间抬手便是一巴掌,直挥向他左侧的那半边脸。
林殊连忙抬手箍住了她的手腕,急道:哎哎,不是,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林夫人这一下,直接吓得他连清儿都不敢叫了。
做什么?自然是打醒你这混账!你以为你这些年忍辱负重、暗自筹谋很厉害么?你就不想想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让你不告诉我!让你瞒我!让你……林夫人挣开他的手,从床榻上抄起枕头便朝他挥去。
口中每数落一句,便落下一枕头砸在林殊身上。
不多一会儿,林殊身上便满是毛絮,好不狼狈。
他一边躲,一边忍不住喊道:别、别砸了,夫人!你听我说,我是另有隐情的!你能有什么隐情,我看你是自作多情!夫人,你先停下,你不是想知道当年云州和阿姐到底是怎么死的吗?说出这句话,林殊亦眼眶通红,额角青筋鼓胀、起起伏伏。
秦朔安是他自幼相识、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年少时,人人称赞他们二人一文一武,堪称东都双绝。
可谁料十六年前那一别,竟是永别。
彼时骤然得知他的死讯,他的恨一点都不比清儿少。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秦家满门抄斩,可他却无能为力,他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可这些他都不能。
他还有父母、有清儿要保全,他亦不相信秦朔安会像那奏折里弹劾他的那样,做出那等荒唐的事来。
他想查,他疯了般地想求一个真相。
他甚至想去秦朔安坟前撬开他的棺材将拎出他来问问,问问他临死前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彼时他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险些崩溃地时候,是青峋和姜冲给了他真相,是阿芸的存在支撑着他熬过去。
于是他选择来到这里,选择蛰伏,静静地等待着他梦想中的那一日到来。
扑通。
枕头撞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几乎不能叫人听见。
林夫人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头像塞了团锯齿般,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勉强漏出一点气音。
她从前一直以为阿姐是死在北聿人手中。
可是听林殊这么说,便是事情并非如此,对么?作者有话说:今天因为剧情问题,所以字数比较多,码完得比较晚。
抱歉抱歉呀宝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