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57 章

2025-03-22 07:26:42

林夫人醒来时, 已是月上柳梢。

她朦朦胧胧间转醒,才睁开眼便看到林殊的熟悉的身影依靠在床榻另一边,双手环抱胸前,正在假寐, 一看便是已待在这里许久。

心头一暖, 先前因他隐瞒她阿芸下落的那几分气恼一时也被压了下去。

于是她开口轻轻唤了一声, 想叫他去休息一会儿。

她喉咙里干涩,声音喑哑。

林殊听到这一声几乎是立刻起身凑到林夫人面前, 问:清儿,你如今觉得觉得如何了?可还有哪里难受?你先等着,我去替你倒杯水来。

他拿着水杯, 一口一口地喂林夫人喝下。

见林夫人摇头, 他才将茶盏放到床边的矮几上。

看着她依旧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林殊心底揪痛,她此刻就仿佛一朵干枯的海棠花, 再也不见往日的艳丽,仿佛一夜之间便被人抽走了养分。

犹豫片刻,他终究还是开口:夫人,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否则来日该如何为秦家洗刷冤屈, 揪出与北聿人勾结、暗中谋害阿姐和云州的幕后真凶?听他再次提起阿姐和秦家, 林夫人唇瓣微微颤抖,但神色还算镇定:你查到什么了?阿姐和姐夫的死,果然不单单是北聿人的手笔对不对?林殊对她的敏锐并不奇怪,他点点头:这些年, 我与姜冲一起分析、探查了许久, 已经有了一点线索。

只是……眼下仍不算明朗, 现在还不能说。

沉默片刻,林夫人还是忍不住问:连我也不能说吗?清儿,此事太过凶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是。

林夫人心底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秦家之事早已盖棺定论,他们若要查,便不仅会惹来幕后之人的追杀,还得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

毕竟当年圣旨是陛下亲自下的,若想有朝一日为姐夫洗刷罪名,那势必要让陛下同意为秦家翻案。

可如今的情势……难。

先皇后去世后,陛下对秦家成见更深,就连先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那位元后嫡出的六皇子殿下都不怎么过问。

林殊他们所要走的,是一条荆棘丛生之路。

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她帮不上他们什么。

而知道的人越多,反而会增加走露消息的风险,致所有人于险境。

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那么渴望听阿芸唤一声姨母,却迟迟不敢与阿芸相认。

一旦认回阿芸,若被有心人知道,将她的身份泄露出去,那不光阿芸会因秦家遗孤的身份陷入险境,林家也必将受到莫大的牵连,被扣上窝藏罪臣之女的罪名。

林夫人终究放弃了先前的念头,选择不再过问,转而却对林殊道:我想见见姜冲。

迎着她带了几分恳求的目光,林殊抿了抿唇,沉吟片刻,终于答应下来:好。

待你把身子调养的再好些,我便带你去见。

林夫人蹙眉,似乎对他的答复依旧有些不满。

可她嘴唇才翕张了一下,便隐隐约约听见外头传来两道喋喋不休的声音。

舅舅,你说你这次到底犯什么大事儿了?怎么能直接将舅母气晕过去了呢?她抬眸静等了片刻,那屏风后果然没一会儿便多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崔云落一进来便目光炯炯地瞪视着林殊。

而她身侧那只脸上还挂着婴儿肥的奶团子也跟着小脑袋一撇,抱起肩膀附和:就是!爹爹坏,欺负娘亲,松儿以后不理你了!看着两个小辈,再听他们口中说的话,林殊一阵头疼,不由扶额。

他指了指崔云落,才要数落她些什么,抬眼便迎上外甥女气势汹汹的目光,顿时又哑口无言。

先前他什么都没跟落儿交代,只说待松儿下学回府后让她先帮忙照看一会儿,务必不要让他知道娘亲晕倒的事,接着便将她支走了。

可也不知俩孩子从下人嘴里听了些什么话,竟连落儿也跟着搅和起来。

而林淮松虽素来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些,可终归也只是个七岁小孩儿,再加上头一次从下人口中得知父母争执,且听说娘亲就是被爹爹气晕的,所以心里难免有些害怕。

而他又性子骄矜、做不出哭闹撒泼的事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过好在他比旁的孩子聪明许多,三言两语便挑动了崔云落与自己同一战线,带着他来找爹爹娘亲了。

正在此时,崔云落看看林殊、又看看个头小小一只、才到自己腰际的小表弟,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问:舅舅,你不会除了松儿,还在外头养了个私生子,被舅母发现了吧?舅舅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可松儿才七岁,他出生那年舅舅年已三十有余,比起东都那些二十多岁就当爹了的世家子弟,舅舅是当真与他们差太多了……当初他们还都以为是因才来仪封那几年,舅母身子太差,舅舅顾惜舅母的身体所以才迟迟未要孩子。

却原来是在外偷香,早就跟旁人好上了,所以才不急着做爹?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站得住脚,崔云落柳眉倒竖,看向自家舅舅的眼神越发不善起来。

而一旁的小奶团子听见这话,再也憋不住了,他瘪了瘪嘴,两颗豆大的泪珠子顿时扑簌簌地掉落下来,一粒粒晶莹的珍珠坠在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要掉不掉,可怜极了。

下一刻,他扯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呜哇!爹爹有别的宝贝了,爹爹不要我和娘亲了,哇……林殊叫这一大一小顿时闹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他忙不迭地试图解释:不是,落儿松儿,你们听我……声音却尽数都被小奶团子的哭喊声掩盖了下去。

崔云落还在一旁愤愤地为小表弟助阵道:舅舅,你完蛋了!我要写封信寄去东都!让外祖和娘亲好好教训教训你!林家家风甚严,又是大胤有名的清流人家,因见惯了宠妾灭妻、嫡庶不分,以致家宅不宁之事,故而一贯主张家中子弟如非必要不可纳妾,除非主母因身体缘故难以生养,才允准由家中长辈做主纳上一房妾室。

纳妾都要求如此之严,更别说是养外室了,若真叫林老太师知道林殊在外有私生子,非得用拐棍揍到他生活不能自理为止。

想起老父亲板着脸训话时的严肃表情和手头那根小臂粗的拐棍,林殊就不由地一哆嗦。

但他与清儿交谈的内容、清儿怒急攻心之下骤然昏倒的原因他又都不能告诉这俩孩子。

正当他对俩熊孩子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之时,林夫人在旁看着两个孩子胡闹,心头却涌上阵阵暖意,连带着先前因知道阿姐的死而产生的郁结都消散了些许,更不若昏倒前那般难受了。

只不过就是害林殊受了无妄之灾。

但是又想起他一直将这么些事都瞒着自己,林夫人心底对他的那点子同情也顿时烟消云散,心安理得地看起热闹来。

于是,下一刻,林殊便整个人被挤开来,可怜巴巴地夹在两个熊孩子和身后的床撑之间,连林夫人的光洁的额头都瞧不见了。

不光如此,他的大孝子还不忘得意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冲他吐了吐舌。

那般神情,似乎在说:爹爹,就是你把娘亲气晕倒的,娘亲不待见你,你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吧!两个孩子一迭声地嘘寒问暖过后,林夫人才终于开口替林殊解释:别担心,我没什么大碍。

此事也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

我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加之这些日子一直头痛、心头燥郁难解,才一时不察头昏了一会儿。

你们这俩孩子,可不许再信口胡说了,听到没?崔云落半信半疑地转头瞧了自家舅舅一眼,见他一脸诚恳地拼命点头,这才道:哦,好吧。

她这才退后一两步,侧身向林殊执礼:舅舅,是落儿错怪你了,还对你出言不逊,请舅舅责罚。

林淮松见此,也跟着她垂下头,乖乖地道:爹爹,我错了……看到衣袖上那一团被濡湿的水渍,他还不好意思将手偷偷往身后缩了缩。

好丢人哦,他都是男子汉了竟然还在爹爹面前哭鼻子,爹爹会不会笑他啊?偷偷瞅一眼、再瞅一眼,见林殊脸上没有戏谑、嘲笑的表情,他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林殊心底暗爽,面上却淡淡道:无妨,我又怎会跟你们这些小孩子一般计较。

顿了顿,他又不忘一脸正色地道:落儿、松儿,你们记住,以后切不可在没有凭据的情况下就随便说话。

可能你觉得自己只是说出了自己认为合理的推论,但有时却很可能给旁人带来无妄之灾。

崔云落闻言羞得涨红了脸,垂下头低声应是。

松儿年纪还小,他不知道这个道理是应当的,可自己却也一起跟着他胡闹,实在是不应该。

见状,林夫人冷哼一声。

崔云落这才想起什么,转过身关切地问:舅母,您方才说是因想起了旧事才昏倒的,是什么旧事惹您如此不快啊?您同落儿说说,说出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话音刚落,林殊便脸色骤变,急忙去看林夫人的面色,口中低喝一声:落儿!小孩子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带松儿去书房习字去!崔云落被他吓得心头一跳,缓过神来只觉得委屈。

舅舅还从未这么疾言厉色地同她说过话,可她不觉得她方才说错了什么啊,她只是关心舅母,想替舅母排解一下烦恼而已。

林夫人抬眸,瞪了林殊一眼,而后温言安抚她道:没事的落儿,你舅舅他就是太担心我了,才如此大惊小怪,你莫要怪他。

你的心意舅母都明白,不过舅母眼下确实有些乏了,你带松儿去习字吧。

这段时日舅母大概也没什么精力,还要请落儿帮我好好督促弟弟的功课。

她实在没有林殊想象中的那样脆弱。

先前虽因乍然知晓姐夫和阿姐死前所遭受的一切而一时难以接受、怒急攻心昏了过去,但此刻她心底替查明幕后黑手、为阿姐和秦家所有人报仇的信念那样强烈,反倒觉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精神百倍。

崔云落点点头:那舅母你好好休息,落儿明日再来陪你。

说着,她冲小表弟招招手。

小奶团子恋恋不舍地看了娘亲一眼,收获了一个爱的虎摸。

他跟着抬手摸了摸头顶被林夫人抚过的地方,乖乖地牵住崔云落的手,跟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临走到门口,他突然又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看向林殊,神情很是认真、甚至还故作凶狠地道:爹爹,你以后都不能惹娘亲生气!不然,要是被我知道了,我就……我就罚你一个月不许吃红烧肉,还得抄一百遍《孟子》!红烧肉是后厨的厨娘最拿手的一道菜,一向很得他的喜爱。

而《孟子》则是他最近在学的,也是他入学以来觉得最难背的东西,若是背不下来,就要被罚抄。

因此不吃红烧肉和罚抄《孟子》便是他目前能想出来的最严厉的惩罚了。

林殊闻言,抬起手状似摸了摸鼻子,实则是为了挡住自己崩不住的嘴角。

他忍着笑意道:好好好,爹爹怕了!松儿可千万别罚我,我保证绝对不惹你娘亲生气。

小奶团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自认为已经震慑住了自家老爹,志得意满地昂首离去。

作者有话说:林淮松:我要罚爹爹不许吃红烧肉,罚爹爹抄《孟子》!林殊:你可真是个大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