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霜听到她这没前没后的一句话, 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丫头不是说有事要问么?怎么突然报了个酒名?她沉默片刻,开口:宫廷玉液酒……正当阿芸满怀欣喜地以为她要接出下一句来的时候,徐元霜顿了顿,却问:是什么?……, 阿芸的眸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但想了想, 她又觉得兴许是徐先生穿来的时间点太早, 未曾听过这句话也不一定。
心底又燃起一点希望的小火苗。
阿芸绞尽脑汁,开始尝试着暗示得更明朗些, 把各个年代比较新奇的东西都说了个遍:二八大杠?收音机?大哥大?电视?她每说一个,徐元霜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一分。
待阿芸终于一脸失落地沉默下来,她才一脸莫名地问: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否则怎会突然开始胡言乱语。
没有……阿芸恹恹地道。
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阿芸是心情不佳, 徐元霜则是见她突然就变得有些郁郁, 一时间摸不准她到底是怎的了,默默关切着。
阿芸终究还是不死心,咬了咬牙, 坦白问:徐先生,您是如何知道夫人的头风是因她心绪起伏太大、大喜大悲而染上的?又为何说她今后需平心静气、修身养性才能少受头风之苦呢?她先前听徐先生为夫人诊过脉后说的那番话,便料想夫人这病应当是偏头痛。
虽然社会经济不断发展、人的生活环境不断提高, 但精神压力却越来越大,而长期过于焦虑、紧张和情绪不稳定, 都能导致这种疾病的产生, 所以它在现代人身上已经逐渐变成比较常见的病症了。
故而阿芸对此也有一些了解。
但据她所知,这种从精神层面去分析病因的方法一般都是现代西医才常用的,在中医的诊断中很是少见。
所以当她听徐先生说出那番话后,之前第一次与徐先生见面时生出的那个略显荒谬的念头便再次突然冒了出来, 让她迫切地想要去问个清楚。
徐元霜眸光微微浮动, 她垂下眼帘, 口吻却莫名比先前更加淡漠些许:从我师父那里学来的。
怎么,你对医术也感兴趣?不是,阿芸轻轻摇头,方才黯淡下的眸光又变得亮晶晶的,浅色的瞳仁里映出几分欣喜,那……不知先生的师父现在何处?原来真正懂得这些的是徐先生的师父啊,这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谁料徐元霜却倏然抬眸,目光凌厉地看向她。
桌角的烛台上燃着昏暗的光,光影明灭间落在她身上,却奇异地从正中间处割裂开,将她一半的身影笼罩在光里,另一半却落在幽暗中。
她眼底夹杂着阿芸看不懂的晦暗:你打听我师父做什么?阿芸虽不知为何,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她连忙摇头:先生您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觉得您师父……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他也懂得这些。
虽然她认识的这个人叫做现代人就是了。
徐元霜半信半疑地看了她片刻,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假。
不过她也没兴趣去了解她所说的那人到底是谁。
徐元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一刻便径直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房门口,她身形停顿了片刻,留下一句先师已故去多年,继而便打开房门疾步走了出去,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徒留阿芸站在原地,樱红的唇瓣开合了一瞬,却还是没能来得及说出那句道歉。
阿芸总觉得她临走前的背影无端露出几分颓然,透着一股苍白的无力感。
这是她第一次在徐先生身上捕捉到这种情绪。
*如今正是晌午,艳阳高照,日头灼烧得人脑袋都昏昏沉沉的,似将人放进了一口巨大的蒸笼里,满是郁热,令人烦躁。
这样的天气里,不必有钱人家能备上一份酥酪甚至是弄上一方冰鉴,缩在房中躲凉。
寻常百姓最惬意的便是在茶摊上要一碗一直镇在冷水桶中冰冰凉凉、酸甜可口的饮子一饮而尽,那般凉沁沁的舒爽一直滑向胃里,酷烈的暑气一时之间都被驱逐殆尽。
醉茗楼左手边便有一处这样的茶摊子,自一近晌午,来光顾的人便多了起来。
茶楼前摆了处茶摊,听上去颇有些一山不容二虎的意味,但实则却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因时日一长、那茶楼里的伙计在茶摊前经过时两边的人时常彼此打个招呼而能称得上相处融洽。
毕竟虽都沾了个茶字,但去茶摊和去茶楼的客人本就不是一批人,所以并不存在什么竞争。
反倒因为两处挨得近,成了个标识,倒给茶摊和茶楼都招徕了更多客人。
茶楼外喧嚣吵嚷,此刻楼上二层的雅间里却是一片沉寂。
林夫人看着眼前这个神情略显拘谨、身形瘦弱的男人,一时间无法将当年在临江侯见到的姐夫身边那位神采奕奕的副将联系在一起。
眼眶变得酸胀通红,星星点点晶莹的泪光在她眸底迅速凝聚,瞳仁里映出姜冲虽比先前好了不少,但依旧有些病态苍白的脸。
林夫人突然站起身。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弯下腰来,这一揖,格外深长。
姜冲张皇间本想站起身,让出这个位置,不受这一礼。
可却被林殊示意,不得不停下了动作,就那么如坐针毡地坐在那里。
林夫人终于直起身,又在他面前坐下,眼中却已噙满了泪。
多谢……多谢你救了阿芸,还把她养得这么好。
这个恩情,我替阿姐记下了,日后必将报答。
姜冲抿了抿唇,摇头道:夫人,您不必这么说。
保护……阿芸,是当年将军临终前对我唯一的命令、唯一的嘱托,我又怎敢辜负将军?只是……属下无能,去晚了……没能救下夫人……他说出这句话后,在座的三人眸中都满是隐痛。
林夫人更是止不住眼中的泪,那些豆大的珠子沿着她姣好的面容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
我今日来,便是想听你亲口说说……当年的情形和……你与阿芸这些年过得如何。
请你与我讲讲……好吗?姜冲看一眼林殊,见他颔首,他轻叹一口气:好吧,既然夫人想听,那我便说说……来之前林殊已同他说过,先前林夫人骤然知道真相时还因情绪太过激动昏了过去。
若不是她请求,他同她说话时恐怕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
当年靖北军初到亦集之时,一切都还很正常,但第一场大战还没开始前,我们就遇到了一个难题。
陛下派遣押运辎重的队伍不知因何缘故,迟迟不到达。
起初我们还以为是他们在途中遭遇了敌袭,但谁知后来,将军才知,那位粮草督运不知何时已换成了许国公的侄儿许敬仁……许国公许璋是如今宫中那位继后许皇后的父亲,当年这位许皇后还只是贵妃,但先皇后去世两年后,她便被陛下册立为继后。
而因膝下都育有皇子,且许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比皇后的六皇子更年长上三岁,所以即便当时秦楼月因六皇子年纪还小尚还没有这方面的考量,可许家人却早已对太子之位有了野心。
可以说,因着两位皇子的存在,秦家与许家天然便是的敌对的。
而再加上许敬仁那人从来便是东都有名的纨绔,身上唯一的官职还是靠着恩荫得来的,他素来便因秦朔安在东都受人称赞、名声与自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早已看他不顺眼,所以大战开始之前他便处处为难秦朔安。
负责押运辎重却故意晚到数日,便是他想给秦朔安的一个下马威。
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是因为许敬仁清楚地知道即便是秦朔安递折子上去参他,这封折子也到不了陛下手上。
只因秦家人丁单薄,从老临江侯那一辈才从云中祖地迁来了东都,在东都实在算不上什么根底深厚的世家。
在朝中除了一个秦朔安,也再无他人,素来只有与秦家交好的林家和沾了姻亲的王家在朝堂上会对秦朔安照拂一二。
那时东都的权贵每每提起秦家大多都觉得秦家也不过只有那一个爵位和一位皇后,旁的比起他们兴许都差的远了。
即便秦朔安虎父无犬子,继承了老侯爷的骁勇善战,甚至更胜一筹,但那又如何?这种一刀一枪地去疆场上拼杀才能换来的官位利禄终究不如他们的那般稳妥,若哪天秦朔安真死在了战场上,秦家岂不是一夜之间便没落下去、再没人撑得起来了?所以这些人虽在秦楼月这个皇后面前对她和秦家人各种恭维,但转过脸便要私下里说秦家不过是小门小户。
而许家不同。
许家人在朝中累世为官,代代都有子弟做到三四品大员,积攒下的人脉让他们几乎能到了一呼百应的地步。
若不是当时陛下和先皇后还感情甚笃,否则一些早早便决定将宝押在了许家身上的人恐怕那时甚至会连个虚面儿都不屑给秦家。
加之许璋本人原就有些本事,他处事油滑、为人老道、善逢迎,又颇有头脑和城府,当年很得陛下重用,把持着户部,自然不乏簇拥。
所以秦朔安递上的那封折子便如许敬仁所预料的那样,还没等呈到御书房的桌案上,便被换到了许璋的手中。
而至于后面的事,姜冲所说的便都和先前林殊说的那些相差不多了。
只不过是对于那一仗秦朔安如何排兵布阵,他们如何落入了北聿人的圈套,他带着阿芸从楼烦城离开赶往亦集后又如何被北聿人发现、迫不得已之下带阿芸逃进了雪山深处说得更详细些,多了许多旁人不得而知的细节。
即便早已将这些事知道得七七八八了,但林夫人还是控制不住地心口一阵阵刺痛起来,眸中隐隐泛起殷红,手中那方帕子几乎要被她揉搓烂了。
夫人……见她如此,姜冲略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无妨,你继续便是,我想多听听这些年你和阿芸的事。
为免她听了心里愈发难过,姜冲特意将这些年他和阿芸的生活境况挑挑拣拣地同林夫人说了。
可即便如此,林夫人听完却依旧心如刀割。
她的阿芸,本该是东都顶尊贵的贵女,有贵为当今皇后的姑母,有候府嫡长女的身份,又有爹娘的宠爱,会是被金尊玉贵地娇养着、连磕破了点油皮都要请太医来瞧的姑娘。
可如今,却要窝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成了那不知饥饱的农女!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来,转而朝林殊质问道:这些年你分明一直知道阿芸在受苦,可你为什么不帮帮她?哪怕是每月给他们多送些银钱也好啊?若是如此,即便仍比不上阿芸原本该拥有的那种生活,可至少也能比如今受吃许多苦头。
林殊还没来得及答话,姜冲却抢先道:夫人,你误会林先生了。
他也曾提及这事,可却被我一早便回绝了。
为何?夫人,我不怕您笑,实是我本就是贫寒出身,家中又有虎狼环饲。
即便先生给了我银钱也是没有用的,只能平白惹人眼,反而不利于藏匿,会招来凶险。
不光如此,他更是为此放弃了医治自己的身体。
毕竟,一个常年缠绵病榻、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与秦朔安手下那个百步穿杨的副将更是大相径庭,不是么?作者有话说:所以有宝子猜一猜徐先生的那位师父是谁么?(可能会有点意想不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