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72 章

2025-03-22 07:26:42

直至晌午, 姜海才顶着大太阳满头是汗地赶回家。

他一走进正堂,便见一家人竟出奇地整整齐齐坐在了一起,一个不少。

然而怪异的是却无一人开口说话,即便是家里的几个孩子, 也都垂首坐着。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压抑而沉闷, 莫名让人喘不过气来。

迟疑片刻,他还是开口:娘, 我没找着老四……住口!别提那个孽障!姜海话未说完,便被姜老太太一声粗暴的厉喝打断。

他诧异地抬头,还要说什么, 却被王氏偷偷扯了下衣角, 遂又闭了口。

在王氏身边坐下,他才发现弟媳刘氏和家里的三个姑娘脸上竟都挂着泪,就连自己媳妇儿的眼眶也是红的, 显然亦哭过一场。

他等了许久,姜有才终于开口,声音粗哑得像喉头裹着砂砾, 尾音微微发颤:那混账羔子,去赌坊, 欠了一屁股赌债, 如今自己跑了,却……要拿咱全家去抵,说家里三个姑娘……能值不少钱……姜有的话音一落,原本垂着头默默流泪的姜喜忽地扑进王氏怀里, 嚎啕大哭起来:娘, 四叔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害我们啊……听她这么一哭喊,坐在她身侧的姜柳抽噎声也愈发明显起来。

她已是议了亲的,自然比妹妹要沉得住气些,可也是惊惧交加、六神无主,只能坐在这里哭。

唯独年纪最小的姜蓉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不懂大人口中的卖到楼子里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看着姐姐扑在娘的怀里痛哭,甚至还伸出小手拍了拍二姐姐的肩膀,似是在哄她。

看着眼前妻女抱头痛哭的场面,姜海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分恍惚感。

他恍然想起数月前他带着三侄女去镇上卖菜时她曾对自己说,若是他们一家不早为自己盘算,怕是这辈子都没什么好日子过。

她竟一语成谶。

如今,他们一家全受了老四的牵连,甚至连他这三个闺女都要保不住!抿了抿唇,他那双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竟缭绕上一层沉沉的黑雾:爹,娘,这是老四自己闯下的祸事,可他却丝毫不顾及咱们一家子人,更不顾及骨肉情分!既如此,那这件事,我不会管,他即便是被那些要债的砍死在外头,我也绝不会让我的闺女因为他而叫人糟践了去!说着,他一手扯起姜蓉,对王氏、姜柳和姜喜道:走,收拾东西,咱们去你姥姥家住几日。

听到这话,姜老太太顿时慌了神:老三!你这个时候走,是要看着你爹你娘去死吗!姜有亦倏然抬头。

看着他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姜海步子一顿。

他沉默片刻,却并未回头,只是道:娘,这些年你眼里只能看得到老四他们一家,何曾将我们放在眼里?我跟我媳妇在这个家里,就像是你养的两头牲口,随便给口吃的,便能不停替你挣钱。

既然如此,那如今出了事,你也该找老四才是。

更何况,惹出这祸事的本就是他,没得让我们替他收拾烂摊子。

他本以为自己会满腔怨怒地说出这番话,可没想到,当他真的开口时,那语气竟是十分平静的。

不过你放心,等那些人找着了老四,不再打我家姑娘的主意的时候,我们自然还会回来的。

说罢,他不顾姜老太太在他身后声嘶力竭的挽留,甚至那挽留最后逐渐演变成了气急败坏的叫骂,带着妻女踏出了姜家的大门。

那背影里,竟透着一股子决绝的意味。

眼睁睁地看着那扇大门打开,又被阖上,姜老太太哭天抢地地喊叫起来:作孽、作孽啊……还未等她口中吐出更多话来,她便突觉一阵天旋地转,四肢百骸处传来一股针扎般的刺痛,可她的脸却越来越僵硬、越来越麻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钳住了她脸上的肌肉,让她连张开嘴这样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做出来,她似乎已经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只能惊恐地瞪大双眼。

落在刘氏和姜有眼中的却是姜老太太的哭喊声戛然而止,而她的脸却突然难以自控地抽搐起来,嗬嗬地喘着粗气,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下一刻,她身子一歪,整个人以一种笔直而僵硬的姿势倒了下去。

婆母!你怎么了,婆母?老婆子!*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姜家出的这桩祸事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便传遍了整个村子。

人人都说是姜老太太这些年苛待姜冲父女、冷落姜海一家,却独独偏宠小儿子,这才遭了报应。

不然也不会如今才五十左右的年纪便突然中风,还背了一笔天大的债。

那日姜老太太晕倒过去后,姜有接着便去请了郎中,郎中来得晚了些,匆匆忙忙开了方子给她灌了碗汤药下去才保住性命,然而人醒来时已是浑身动弹不得、嘴歪眼斜、口不能言,下半辈子都只能瘫在床上,是个废人了。

眼看着小儿子如今下落不明,老太太又瘫了,家里还欠着赌坊八十两银子,老二老三又都被家里得罪了个干净,姜有险些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如此境况,便是说一句家破人亡,也不为过了。

姜有在院子里那棵杏树底下枯坐了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日天不亮,一抹靛蓝堪堪大片大片银灰色的天空中露出些踪迹来的时候,姜有走出了姜家的大门,径直往上荷村走去。

外头传来叩门声时,姜冲正悠哉悠哉地坐在院子里边喝着茶便同魏老爹唠嗑。

他走出门,一眼见到比从前似乎苍老了十余岁的姜有时,怔愣了一瞬。

他向外看了看,发现姜有身后并没有旁人跟着。

他竟是独自一人来的。

姜冲愈发错愕,他实在怎么都没想过会有今日这番场景。

然而沉默片刻,他还是问:爹,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么?姜有那双黝黑的手在衣摆上摩挲了一会儿,良久,正在姜冲以为他不会说什么、开始皱眉时,他突然嗓音沙哑地开口,却始终没有抬头。

我……想来找你借点儿钱。

姜冲闻言,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不动声色地问:借多少?八,八十两……说这话时,姜有的眼珠子似粘在了朱红大门左侧那只威风凛凛的石狮上了一般,未敢抬头看姜冲一眼。

若是他此刻抬眸,便能看见,这个一向从未得过他分毫关心、怜爱的儿子眼神中并不像他预料中的那样满是鄙夷,而是充满了怜悯。

那是一种纯粹来自旁观者的怜悯。

仿佛他们之间从不存在什么血缘和交集,他仅仅,只是觉得他可怜。

就像他会可怜那些流落街头的乞丐、会可怜那些衣食无着的孤儿。

他迟迟不开口,姜有却将这沉默当成了一种无声的拒绝。

他本就弯曲的脊背又微不可察地佝偻下去半分:老二,我知道,这么些年,我没干过一件对得起你的事儿。

我实在是没脸再登你的门。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那几个侄女儿被人家卖到楼子里去呀!她们、她们还是孩子,是无辜的啊!卖到楼子里去?姜冲下意识地皱眉,这是怎么一回事?咱家老四他……他不知受了何人的诓骗,竟跑去赌。

可他一个读书人,哪里能懂这些门道,自然是输得连裤子都不剩了,最后……最后他个孽障竟拿家里人作抵押,借了人家东家八十两去下注,说若是还不上,就让人家把老三家的那三个姑娘卖去花楼里……抵债。

若是还不够,便将家里其他人都卖去大户人家府上做杂役……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啊!姜有一手掩面,声音已有些哽咽,如今你三弟生气带着媳妇和姑娘去了你嫂嫂娘家,你……你三弟他娘中风,已是瘫在家里,连床都下不得、话都说不得的了……这八十两银子,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我总不能真的任人把你那三个侄女儿带走卖到楼子里去吧?姜冲有一瞬间是想冷笑的。

他想反讥一句那为何你当初便能放任那老太太将我闺女卖到魏家给人冲喜?可最终,他咽回了这句话,只是淡声道:家里的钱我做不得主,那些都是我家阿芸挣来的,你若是真要借,你该朝她去借才是。

见他将跨出的那只脚收回了门内,姜有慌忙上前一步,抵住了门板:芸丫头……她此刻在家么?能否让我进去同她说几句?姜冲皱眉,犹豫片刻,扣着门栓的手松开,说:她不在家,你若是真要见她,那便进来等吧。

他知道阿芸其实最是心软,否则也不会处处为他考虑。

若是将来知道自己那三个侄女当真被卖去了花楼,恐怕她心里也会有些不是滋味儿。

更何况,他有一句话说的是不错的。

姜涛该死,可姜海和他那三个闺女是无辜的,不该受此牵连。

他知道自己那个三弟是个秉性纯良,忠厚老实的人,他实在不该有此无妄之灾。

他此刻愿意伸手,并非是要将这手递向姜家,而是姜海。

作者有话说:粗长……粗长失败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