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姜有立的那张字据妥帖地收好, 又送走比来时更显疲惫苍老的姜有,阿芸一转身却发现姜冲正蹙眉看着自己。
她眸光微闪,以为姜冲是不赞同自己方才的做法,还在为自己手中这张字据上的内容伤心。
但她却没说什么, 只是垂眸道:阿爹, 时候不早了, 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开。
却被姜冲开口叫住:丫头, 你先别走。
阿爹问你,姜家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他说这话时, 眼里有几分审视。
这还是他头一次用这种眼神去看阿芸。
阿芸抿了抿唇, 一时无言。
*今日傍晚,阿芸关了铺子和赵氏两口子一道回来,但没想到一进院子她就瞧见了姜有, 眼底当下划过一抹异色。
按她预想中,原本应当是姜老太太上门来的。
没错,按她预想中。
阿爹料想的不错, 姜家的事,确实有她的手笔。
那日魏琛回来同她说了姜涛的意图, 当时那几分气恼散去后, 一个想法便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
她第二日就去找了郑五,请他暗中跟了姜涛几日,果不其然,郑五发现姜涛当真如她预想的那样不仅爱嫖, 还爱赌。
只是从前他手头拮据, 都是小赌, 心底也还保持着警惕。
然而当郑五找上那位莘娘后,事情就变得容易的多了。
郑五给了她一笔钱,要她哄骗姜涛替她赎身。
其实在刘氏嫁进姜家之前,姜涛就已然结识了这位莘娘了。
她同刘氏不同,既不刻薄,又不娇纵。
小意温柔,知情知趣,姜涛对她也很有几分情意。
原本莘娘也是如此,甚至更因为知道姜涛是个读书人,将来未免没有一步登天的机会,还曾动过要从良跟了他的念头。
然而自刘氏嫁进姜家,又生了个男孩,姜涛来她这儿的日子便一次比一次隔得久。
时间一长,莘娘也就淡了心思。
她是风尘女子,自小孤苦,是在污泥里讨生活的人,所以她比谁都知道,情义才是这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更何况,姜涛那点微薄的真心,怕是也就只能拿来骗骗他自己。
所以,郑五找上门时,她仅仅是犹豫了一瞬,昏黄的灯影里便映出了她接过那张银票的手。
而之后便是姜涛找上她,她按提前想好的说辞告诉姜涛自己已有了身孕,且算算日子,孩子正是他的。
起初姜涛不信,可后来见莘娘说得万分笃定,又哭得梨花带雨,一时间竟也信了七八分。
然而这里的女子有身孕可并非是什么好事,若是被妈妈发现,这个孩子必然是留不住的。
架不住莘娘那般情真意切的表白,又舍不得自己的骨肉,姜涛竟听了她的话,决定去赌坊试试手气。
万一呢,万一他就能赢回来一百两银子替莘娘赎身呢?可赌坊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底下最懂得放饵的地方。
既能滚利,又能滚债,无论是什么人进了里面,都得被扒一层皮去不可。
更何况,就连那赌坊,也是被郑五提前打点过的。
于是,姜涛带着半两银子走进去,最后却欠了八十两出来。
其实阿芸原本并未想过要让姜家沦落到如此地步,她只是想借此让姜家人来同自己借钱。
如此一来,她便可以让姜老太太立下字据:她将那钱无偿给姜家,只是拿了钱,自此他们父女俩便与姜家人再无瓜葛,往后无论如何时移世异,姜家人都不能再来扰他们一丝一毫的清净。
就如今日让姜有签下的这张字据一般。
然而让阿芸没想到的是姜涛会自私到这等地步。
大约是因为得知了姜涛做下的这些事、又被赌坊的东家拿到架着脖子威吓了一通,姜老太太那未来等姜涛做了官老爷她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的美梦一下子碎得干干净净,且一并看清了自己这个小儿子竟也是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
而大儿子又因她积年累月的偏心与冷落,怕是与她再也亲近不起来了。
急怒交加之下,她竟中了风、成了个瘫子。
如今的姜家,就如被摔裂了的瓦片,支离破碎,怕是再也聚不起来了。
可即便如此,阿芸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若非姜涛贪婪,若他懂得适可而止,那么在一赢再赢之时他便该懂得及时抽身,也可保全身而退。
若是姜老太太平日里不厚此薄彼、偏心太过,那么此事发生后姜海也不会突然爆发、甩手离去,也可替她分担一二。
若是姜有不那么软弱无能、对姜老太太的所作所为不加规束,那么恐怕阿芸也不会设下这个局,如今一家人自是和睦美满。
说到底,她只是那个往湖面上甩下钓钩的人,真正将姜家拖入如今境地的,还是姜有和姜老太太自己。
毕竟,就连姜涛如今这般自私自利的丑陋模样,同姜老太太简直如出一辙。
于是,阿芸沉默许久,就在姜冲打算挥挥手、让她回去歇下时,突然开口:阿爹猜的不错,是我做的。
但我只是找人言语引诱他去了赌坊,别的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姜冲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又念了出来,脸上露出几分疲态,阿芸,你还想做什么?你所谓的‘什么也没做’,已险些要了姜涛和老太太的性命,险些让姜家家破人亡,你知道吗?院子里那株玉兰宽大的叶子随风婆娑摇摆了一下,阿芸眼皮跳了跳,抬手抱住了小臂。
银色的月光如水,透着凉意。
她已按徐先生开的方子吃了十几日的药,但眼下夏夜的风竟还是吹得她身上有些发寒。
微抿了下有些干涩的唇瓣,阿芸说:阿爹,我没做错什么。
除了那老太太的病不在我意料之中,其他我都是算好了的,到时候将钱给了姜家,姜喜她们便断然不会有事的。
更何况,这些都是老太太他们咎由自取,我想要的只是他们不再来扰咱们清净、让咱们能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再说,他们欺辱你十几年,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月色下,少女用那样清亮的眸子望向他,里面满是倔强。
那般神情,就像一只固执的小兽。
姜冲看了她多久,阿芸就这么不甘示弱地同他对视了多久。
直至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丫头,阿爹不是要逼着你认错。
只是你这法子实在不算光明磊落,你可知道?若是可以,阿爹只盼着你这辈子都不用如此费劲心思地去算计旁人。
谋人者,终为人所谋。
听到这话,阿芸忽而肩膀一塌,卸下劲来。
她眼尾的弧度微垂,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难过。
是呀,若是再也没有这些糟心事就好了……她在这里短短数月,所经历的却远比曾经二十年加起来都复杂得多。
姜冲眸底漫上心疼,语气彻底缓和下来:是阿爹不好,是阿爹拖累了你……只是丫头,日后除非性命攸关,否则你轻易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这等谋算,若是一招不慎便会反噬自身啊……今日她碰上的是姜涛和姜老太太这样的蠢人,他们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关联,可若来日遇上那等心机深沉的,又会如何?我知道了。
阿芸终于乖顺地点头,只是心底却有几分不以为然。
她来这里的这些时日,早已看明白了。
这世间总是纯善者更受苦难,即便不谋不算,又焉知自己下一刻不会走进别人的圈套里?她不害人,可却并非不反击。
*这年冬日仪封接连下了几场好大的雪,屋甍上一连数日都裹着一层厚厚的白裘。
厚厚的门帘被人掀开,粗厉的北风卷着雪沫子冲进温暖的室内,却低估了里头的热度,一进来就化成了点点水渍,零落地躺在地上,连木头缝都未曾透进去分毫。
赵氏一边捧着手呵气,一边迅速地往屋里钻,呵出口的白气萦绕在她鼻端,宛如实质。
她一只脚刚跨进门里,便扬声朝柜台前坐着的那女子道:阿芸,还是你有盘算,提早一个月便让人缝了厚厚的毛毡挂在门檐上,这风啊,都透不进来!我去隔壁宋娘子家串门,她那铺子里远不如咱们这儿暖和!铺子里此刻坐满了食客,张张方桌上都摆着热气腾腾的海碗。
若不是赵氏嗓门够大,怕是会叫食客嘈杂的交谈声压下去,一点儿也听不见。
那女子闻言转过脸来,浅浅一笑,顾盼生辉。
大嫂嫂想是在外面冻透了,快进来喝杯热茶。
说着,阿芸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方才赵氏进来时带来的那股寒风,叫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正好她自己也和赵氏一起饮上一杯。
自半年前开始用徐先生给她开的方子,她身上的寒症已是好转了许多,但冬日里还是有些难受,会比常人更畏寒些。
赵氏走到她面前,道:我已同她说了,叫她晚上将账本带回家去合账。
她同我说这个月的生意竟比之前还好些,也不知是为什么,明明一进腊月便连着下了好几场雪。
阿芸笑着同她解释:如今天寒,咱们铺子里卖的麻辣烫正好合适这个时候吃。
至于三嫂嫂那边,是因为近年关了,出来会友的人日渐多了,大家也都停了工、松闲些,自然生意好。
这半年里,铺子里的生意稳定下来,她手头有了不少积蓄,便找了几个年纪小、性子憨直的伙计。
有两个还是魏琛曾经的同窗,因家境贫寒,又迟迟读不出名堂,干脆不读了的。
魏琛在学塾了解过他们的名声,比随便从哪里雇来的人要可靠些。
于是阿芸便将除了底料之外的做法都教给了他们,自己每日只负责收钱管账,倒是比一开始清闲了许多。
至于她口中所说的三嫂嫂那边,实则是阿芸新开的一间酒楼,如今由李氏在那边管着。
魏延魏宗两兄弟如今都去了那边,倒是赵氏常常两边往来,在这边反倒待得多些。
两个月前,那酒楼才刚刚开张。
而阿芸之所以松口让李氏去了那边,是因为发现李氏竟会看账。
这样的本事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更何况,李氏的会看账虽说是因着年幼时的一点机缘,但更多的到像是一种天赋。
如此本事,阿芸自然不舍得眼看着白白浪费了。
再加上自出了先前那事之后,李氏一直都安分的很,在家里就像个透明人一般,平日里只做做女红、带带孩子。
阿芸便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是全然将偌大一个酒楼甩手交给她的,而是请姜冲隔个一两日便去照看着些,她自己也每月都将账目核查得明明白白,不留任何一笔糊涂账,给人空子钻。
至于她自己为何不去,一方面是为着考察李氏,另一方面则单纯是因为想要图个清闲罢了。
不过这段日子阿芸虽然没有多少事去做,但近几日却在思虑一桩要紧事。
——转过年魏琛便要科考,秋后又是秋闱。
她在想,科考之后要不要举家和魏琛一起搬去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