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人定, 街上只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匆匆路过时,姜涛才再次被送回了牢房。
一回去,他便像死狗一样瘫倒在床板上。
这一整天他都被按在那张椅子上,不得挪动一下。
外头寒风刺骨, 他却只能坐在那里被冷风吹得骨头缝都有些发疼, 一天下来直吹得他头昏脑涨。
虽然中途时不时有人给他送热茶来了, 但在连喝了四杯之后,他就开始想去方便。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 那些衙役竟然不准!说什么今日除了回刑房被问话,他哪儿都不能去。
如此一来,可是给他憋坏了, 甚至险些憋出毛病来。
后来还是其中一个衙役见他实在忍不住, 才允他去门内后墙根儿那儿方便一下。
都怪那狗官!若不是他下令让人将他带到衙门外坐着,他也不用受这罪!姜涛很恨地在心底骂起林殊来。
与此同时,后院才回到房中准备盥洗一番就睡下的林殊突然打了喷嚏。
林夫人听见了, 问:怎的突然打起喷嚏来,难不成是着凉了?今年实在是冷得厉害,你可别冻着, 再着了风寒。
林殊不在意地笑笑:无妨,夫人别担心。
我这几日穿得厚实, 应当冻不着, 想来是指不定谁在背后念叨我呢。
林夫人不再纠结于一个喷嚏,转而问:这两日的事我都听说了,据底下的人说那人就是用当日我为了回护阿芸而打了齐家那小子板子的事儿来做文章的。
都怪我。
你那日说的对,我确实是冲动了, 这才连累了你。
只是我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 那齐家竟还是不死心, 一心想要来找咱们的麻烦。
她说这话时眉尖微微蹙起,这几分愁绪倒叫她本就艳丽的面容愈发惹人心怜。
清儿,你说的是哪里话,你我之间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林殊用干净地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渍,朝床榻边走过来,脸上仍旧带着笑,似乎对这事儿并不上心。
事实上,他也确实如此。
你放心,区区齐家,掀不起什么风浪,想来也就是借着这事儿出口恶气罢了。
他先前阻了齐家的信件进京,想来是东都迟迟未曾回信,齐家人等的急了,这才不得不自个儿谋划起来,想着借此事出一口恶气。
其实若不是因为顾虑丢了官声这仪封的百姓都会不再信任他、即便有冤屈也不再来伸,否则他其实大可不去在意这些,便任由外头那些流言去传便是了。
只要传不出仪封,过段时日传言自然也就消散了,根本不需他如何应对。
但他略略思索了片刻,忽然道:夫人,你若实在担心,我便将我的打算同你说一说。
林夫人抬眸,明灭的灯影下她的眸子微微发出清亮的光。
过两日此案便会公开审理,到时会传唤阿芸到场,也会有百姓在堂外围观……他凑到林夫人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待他说完,林夫人面上才隐约有了笑意:好,既然你们考虑得如此周全,那我便不担心了。
*自入冬以来便因连日大雪而一直显得有些阴沉沉的天昨日终于放了晴。
只是路上积雪初融,依旧寒凉。
然而即便如此,也按捺不住满城百姓看热闹的心思。
今日是前几日轰动仪封城的大事——有人状告他们仪封的父母官林大人收受贿赂、欺压百姓一案的审理之日。
昨日县衙便放出消息,说明日过堂。
且为保此案公正公开、无人徇私,特允准所有百姓去县衙旁观,也请所有人做个见证。
这样的好事儿自然人人都乐见,毕竟看官府审案的机会本就不是寻常能有的,更何况此次被告的那人还是知县大人自己,便更算得上是奇闻了。
如此难得的场面,怎可不一观?人人都怀着这般心思。
于是,晌午用饭的时间,那些羊汤铺子、抻面铺子上原本坐着的客人都掐着点儿忽而接二连三地起身离开,即便是饭还尚未吃完的,都猛扒两口匆匆而去。
见摊子上的食客一时间离开大半,甚至有些摊主也干脆关了铺子随着看热闹去了。
林殊才换上官服在堂上坐定,衙门口便已乌泱泱地站了一群人,甚至连他都有些惊讶了。
他本以为,最多不过三五十个人来,可没想到百姓们竟对这事儿如此上心。
天气寒凉,林殊便提前命人将姜涛带了上来。
经过连日来的折腾,姜涛虽然人没比踏进县衙大门前瘦多少,可却憔悴了许多。
他本就对堂审有惧意,看着那些生得人高马大、魁梧健壮的衙役和那粗红的杀威棒便禁不住发怵。
如今一下见着这么多人在衙门口杵着,抬眼望去便是一个挨一个的脑袋,姜涛更觉得心慌不已。
他拼命在心底默念齐少爷提前教给他的那套说辞,可这几日的审问下来他早已将那些车轱辘话说烂了。
偏齐盛当初也只是打着用姜涛将林殊拖上一拖的算盘,并不指望他这一告能有更多的效用,所以根本就没有费心去准备什么证据,也没有将所有到时可能用得上的说辞都提前替他打好腹稿。
于是,姜涛每每说到最后便是一堆漏子,叫林殊问得哑口无言。
事到如今,姜涛肠子悔得都要青了。
他虽然感激齐少爷救了他一命,但他也没做好要为他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准备呀!他姜涛只是一个读书人,何曾受过这种苦?想到此处,姜涛不由对齐盛生出几分怨念,若是当初他告诉自己做这事儿要受这么多罪,他怎么都不会干的。
两个衙役可不管他此刻心情如何,按着他的脖颈便让他跪倒在了堂下。
林殊同第一次一样,再一次垂眸淡淡地看向他,问:姜涛,你状告本官收受民女姜芸贿赂,并因此而对她多加庇护,对无辜之人滥用刑罚,可有证据?草民、草民……草民就是人证!他一咬牙,情急之下竟未按部就班地将齐盛告诉他的那番车轱辘话再说一遍。
林殊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仅是一眨眼他便又不咸不淡地道:荒唐。
你如何做得了人证?我、草民,草民是那姜芸的亲叔叔,她做的事我如何不知道?听到这话,堂外那些先前不知内情的百姓顿时议论起来。
啊?亲叔叔?这是自家人告自家人啊?是啊,我瞧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啊。
这人恐怕不是真想对付咱林大人,而是跟他那侄女有什么过节吧?我瞧着像……也不一定,这人瞧着倒像是个老实的,万一真是他大义灭亲,看不惯自己亲侄女勾结官府、为非作歹呢?可是,他那侄女又是什么人啊?姜家?咱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厉害的姜家啊。
若是能搭上知县,怎么也得是个员外家的吧?是啊,没听说过什么姜家啊……林殊将这些话多多少少都听进了耳中,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对姜涛说:你既如此说,那便传姜氏上堂。
其实姜涛一开始要状告的便是林殊和阿芸两人,此案早就便攀扯到了阿芸,只是里头有林殊这么一个大人物在,反倒让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忽略了阿芸的存在。
今日要过堂的事林殊也是一早便着人知会过了阿芸。
天才刚亮,她便来了县衙侯着,林夫人也将事情都同她细细说了,免得她在公堂上对眼下的情势一知半解,说的话叫人钻了空子。
约摸有半刻功夫,阿芸随一个衙役走到了堂上。
见她人生得乖巧、身形瘦弱、娇俏玲珑,此刻又一脸从容,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干出姜涛口中那事儿的人,衙门口那些百姓一时间都对姜涛的话怀疑起来,其中甚至包括了先前猜测姜涛此举乃是大义灭亲的那群人在内。
阿芸规规矩矩地向林殊行礼,在一片喧闹中始终都显得格外安静,反倒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见她确实从容不迫,丝毫未因今日乍然来了这么多百姓而紧张起来,林殊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姜氏,你叔父将你告上公堂,你可知他告你所犯何罪?阿芸摇摇头:民女不知。
他告你私下买通本官,庇佑你同齐家争夺生意。
计谋败露,便让本官假公济私,以莫须有的罪名对齐家公子滥用私刑,此事你可认?他话音刚落,众人便见那从上堂来便始终垂首、低眉顺眼的女子忽而抬眸,白皙而细长的脖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她用一种极其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姜涛,似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泪珠儿忽而就毫无预兆地滚落了下来。
她道:四叔,不过是您欠了赌债,我没能及时为您还清、迟了几日,叫您多受了些苦楚,您便……您便要如此颠倒黑白,来报复我么?当初那齐家公子当街追打侄女,险些将侄女重伤的事,您难道都不记得了吗?怎么如今却要将脏水反过来泼在我头上?此刻的阿芸,泪眼莹莹、梨花带雨,好似枝头被雨水打湿的那一丝细蕊,透着一股子脆弱之感,叫人一见便觉得她实在可怜。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控诉,倘不是林殊知情,怕是也要被她诓住了。
作者有话说:仪封百姓:瓜,大瓜!铁子们快来吃啊!(上蹿下跳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