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担心你。
东都那地方鱼龙混杂, 虽说是天子脚下,可实际却不并不比咱们这小地方要安全多少。
若是你留在仪封,你叔父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官,是说得上话的人, 能庇护你一二。
可你若到了东都, 万一再遇上这种恶人恶事, 又该如何?林夫人语重心长地劝道。
这番说辞,几乎与姜冲如出一辙, 听上去再正常不过了。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任何一个心怀关切的长辈都会在晚辈离家远行时生出类似的担忧。
可阿芸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她状似不以为意地笑道:姨母莫要挂心,即便我去了东都, 也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我也不是那些娇滴滴的闺阁小姐, 懂得保护自己。
更何况,崔姐姐家不是也在东都么,若真有什么我自个儿解决不了的麻烦, 到时我便腆着脸上门找崔姐姐帮忙便是。
我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一没财二没色,想来那些难惹的大人物也不会注意到我的。
按常理来说, 听到这番话林夫人本该放心些的,可没想到她却神情更加严肃, 语气十分坚决地说:不行。
阿芸, 你不能去东都。
为何?因为……东都真的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林夫人握起阿芸的手,近乎恳求地道:丫头,你就听姨母一句劝, 别去东都, 安安心心地待在仪封开铺子做生意, 行么?本以为自己这么说,阿芸便会软了口气,可没想到她却摇摇头:姨母,今年魏琛便要去东都参加秋闱,这样重要的时候我怎能不陪在他身边?更何况……阿芸忽而低垂下眉眼,长睫扑簌,轻轻扇动动了下有些难为情地道:更何况东都那种地方,富贵迷人眼,那些话本子里有多少年轻的举子一朝金榜题名、跃了龙门便抛妻弃子、停妻另娶的?我虽信魏琛不是那样忘恩负义之人,但万一他被东都那些知书达礼的贵女亦或容色绝美的佳人迷了心窍,我又该如何?姨母……我,我不愿他纳妾……说完,阿芸轻轻抬起眼,小心地看了林夫人一眼。
这话虽是为着试探而编出的托辞,但话说出口,阿芸却突然生出几分担心。
她担心林夫人因她不似这个时代的那些女子一般贤良大度、不嫉不妒而对她进行一番说教,或者哪怕是劝解和开导,她都会觉得难受。
她是发自内心里敬爱林夫人的,所以她不愿意因这样的事而与她生了隔膜。
所幸,林夫人听到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道:此事不难,到时我从府上挑几个可靠的忠仆护送他一起去东都。
若是一有不对,便立刻送信回来。
虽说彼时他人已在东都,收拾起来要麻烦些,但男人负心薄幸这种事,光是知会落儿和她娘一声,叫她们出面,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他还敢纳妾?简直是妄想!林夫人说完,见阿芸垂头不语,似乎是被说动了。
她这才唇角上扬,露出一点笑意。
然而她刚要继续劝说,阿芸却突然抬起头看向她,眸光如炬:姨母,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究竟是我什么人?什么?此话一出,林夫人直接愣在了当场,怔怔地看着阿芸。
迎着那双清澈如许的眸子,她竟一瞬间有些心慌。
阿芸不答,沉默地看着她。
林夫人终于缓过神来,神色间隐约有些不自然地反问:什么什么关系,阿芸你何出此言?实不相瞒,我第一次见您是就觉得很是面善,就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阿芸笑意盈盈地开口。
那时我就同崔姐姐说了,她也觉得奇怪。
而且您对我似乎有些太好了,好到有些不合常理。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天长日久的相处累积而来的,可您第一次见我时的反应就有些奇怪不说,更是对我像对自家后辈一般关怀,可明明那时我与您还素未平生。
阿芸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晦涩:后来,崔姐姐突然告诉我……她说并非我在旁处见过您,而是我生得像您。
阿芸说完,眸色晦暗地看了林夫人一眼,口中的话停了一瞬,似乎是在等她说什么。
但林夫人却只是沉默地垂眸看向手边的茶盏,一言不发。
那时我便已经起疑,但彼时我想着说不定只是巧合、是我多想了,或许真的是我有幸与您生得相似了些,您也觉得是份难得的缘分,所以才对我如此关照。
可方才……我说想去东都时,您的反应与我阿爹几乎如出一辙。
一样的坚决反对,一样的寻找各种理由、想出各种法子试图打消我的念头,就像……就像东都有什么我应该避着的人或事一般。
她顿了顿,嗓音微哑,目光却直直地望进林夫人那双秀美的眸子里:所以……您真的是我姨母吗?您,与我娘亲……是姐妹?您和我阿爹,又究竟为什么拦着我去东都,难道我阿爹阿娘……在东都有仇敌么?叮当。
林夫人手腕上的玉镯磕在茶盏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竟有些慌乱,指尖轻颤起来,连忙将手藏进了袖中。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空荡荡的沉寂。
许久,林夫人才哑声开口:阿芸,你太聪明了,有时候这并非是什么好事。
正当阿芸眉尖缓缓拢起些微弧度之时,林夫人继而又道:这些事……你若真想知道,便回去问你阿爹吧。
他愿意告诉你,你才能知道,我无权说与你听。
若今日要将阿芸的身世告诉了她,那她又该告诉她多少?一旦让她知道她不能去东都的真正缘由,那姜冲并非阿芸生父的事恐怕便瞒不住了。
可他养育了阿芸十几年,当真愿意让阿芸知道这些吗?她知道姜冲胸襟开阔、重情重义,可是……面对这样的事,他大概也会纠结迟疑、会摇摆不定吧。
*你还没放弃这个念头吗?我之前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只要你阿爹我还活着一天,你就不能去东都!姜冲拧起眉,语气斩钉截铁。
这丫头执拗,他必须要把话说绝,才能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可他没想到的是,阿芸会说出接下来的一番话。
阿芸脸上并没有分毫恼意,反而极为平静。
她说:阿爹,您之所以不让我去东都,是因为那里有您的仇敌对不对?不仅如此,林夫人……她也真的是我的姨母,对不对?姜冲倏地瞪大了眸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你……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爹,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娘亲这样一个人。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您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她?姜冲的嗓音有些晦涩:她……是个很好的人,温柔和善、体贴大方。
那她……真的已经不在了吗?若是如此,那她又是怎么死的?阿芸紧紧盯着姜冲脸上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样。
听到这句话,姜冲突然沉默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沉痛。
她……是病故。
他声音喑哑,低沉得几乎叫人有些听不清。
阿爹,您真的要一直瞒着我吗?我问过姨母了,她说她不能告诉我真相,让我来问您。
说明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娘亲也不会是简简单单地因病而亡,不是吗?而且,若真是如此,又为何我们父女俩在下荷村生活了十六年,姨母却一点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猜,只能是当年出了什么变故,您逼不得已才带着我躲回了村里,却对所有人都隐瞒了行踪,对不对?你这丫头,在胡说什么,我听不懂!姜冲作出一派不耐烦的模样,接着便要拂袖而去。
阿爹!阿芸从身后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您告诉我,好不好?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不明不白之中,不想身处险境却对暗中窥伺的仇敌一无所知。
如今您和姨母、叔父能护着我,可是将来呢,万一你们都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呢?若那时还是如此,恐怕仇敌走到我面前我都会毫不知情,那便无异于引颈就戮呀!她最后一个字说完,周围一片死寂,空气仿佛一瞬间凝结在了一起,就连风声似乎都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冲缓缓转过身来,深深地看她一眼,问:丫头,你可要想好,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阿爹之所以不愿意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可若知道了这些事,那恐怕就不成了。
阿爹,您放心,我心大的很呢,不会的!阿芸脸上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故意想让这过于凝重的气氛能有所缓和。
然而,若是阿芸能提前知道她即将了解的那些真相,此刻怕是怎么都不会将话说的这样满。
姜冲并没计较、也没理会她的话。
他再次开口,言语间甚至透着一股子冰凉,仿佛带着正月里尚未散尽的寒气:你猜的不错,之所以不让你去东都,就是害怕你暴露于人前,被仇家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