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83 章(捉虫)

2025-03-22 07:26:42

姜冲将一切和盘托出, 半点都未曾遗漏。

然而他刚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过身来,便见阿芸怔怔地站在原地,像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

他才要出声唤她, 却忽然发现, 有两行清泪顺着阿芸光洁的面庞缓缓滑落下来。

姜冲眼眶一瞬间涨得有些发疼, 鼻尖涌上一股酸涩。

阿爹……她木木地开口。

怎么会这样呢?您不就是我阿爹么?这些都是您骗我的,对不对?阿芸说话的语气极轻, 仿佛怕一张口就会将什么吓跑了似的。

没有恼怒、没有质疑。

可就是这样,反而让姜冲心里愈发难受,像吞了刀子似的, 生疼。

他沉默许久, 才开口:丫头,阿爹没骗你……但是阿爹这十几年里早已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阿爹本没资格说这话。

当年我不过一个小小副将,是将军一手把我提拔上来, 给了我出人头地的机会。

而你却是将军和夫人的骨肉,是金尊玉贵的秦家嫡长女。

这十几年,是阿爹走了大运, 才能有你这么好的女儿,阿爹已经知足了。

阿爹更不能为了一己私心, 就将身世瞒你一辈子, 做对不起将军和夫人的事。

可是,秦家如今已是罪臣,阿爹不愿意你知道之后整日提心吊胆,再也不能过寻常女子那般自由自在的安稳日子。

所以我本想着, 待我临死之时, 便将这一切都说与你, 到那时,你也已经安安稳稳地过了大半辈子,想来也不会再起什么事端了。

可没想到,你竟遇上了林夫人,还因此起了疑心……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过去十几年里,起初他心怀怨恨,一心想要为秦家复仇,所以和林殊一起想尽办法暗中调查真相,心心念念的都是为秦家平反、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可是后来,阿芸一日一日长大,他突然有些迟,甚至是害怕。

怕一旦复仇之事牵连到阿芸,她会因此而丢了性命。

于是他开始努力地去想有没有什么既能报仇又能把这丫头择得干干净净、不让她掺和进一丝一毫的法子。

一年前,出了魏家那档子事,彼时他犹豫了许久,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让这丫头嫁给一个寒门子弟。

她本是高门贵女,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给一个前途未卜的穷书生,实在是太过委屈了。

可若是就这么嫁个普通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不也挺好吗?后来,没有阻止阿芸嫁去魏家之时,他其实就已经想明白了。

在他心里,为秦家复仇固然重要,可是若会危及阿芸的性命,让她此生都再难安稳——他不愿意。

他想,当年夫人之所以将阿芸藏在地窖里,自己一个人随北聿人离开时,应当也是怀着这种念头吧?若是将军和夫人泉下有知,应当不会怪他。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竟一步一步发展成了如今这样。

他还是说了,将当年之时一五一十、没有半分遗漏地说了。

包括当年将军和夫人如何被害,包括他们这些年来查到的那些真相。

既然丫头说她不想一辈子都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活着,那他便尊重她的意愿,不再有丝毫隐瞒。

*阿芸觉得此刻脑袋里似装了铅块般,重得她都要抬不起头来。

她没想过原主与阿爹竟然没有血缘。

她也没想到原主的身世竟然如此惊世骇俗。

罪臣之女,血海深仇,每一件都是随时能叫她丢了性命的大事。

当初刚穿越而来时,她还曾吐槽过为何别人穿越要么穿成皇帝宠妃、要么穿成某个官员的女儿,即便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好歹也是锦衣玉食。

怎么偏偏她就穿成了个倒霉的农家女,家里穷得没有仅能糊口,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没成想,是她错怪上天了。

人家确实没给她安排个普普通通的农女身份,只不过是给她整成了个罪臣之女。

得,还不如就是个普通人呢,她人麻了啊!更何况听阿爹的意思,他和林叔父早有联系,且一直秘密查访当年的案子,想要有朝一日为秦家报仇。

报仇。

于她而言,这实在是个太过于沉重的字眼。

前世她虽然身世惨了些,可好歹也算是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过的也是普通人的生活。

可如今,阿爹将那样沉重的血海深仇摊开在她面前,她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明听阿爹说完,她对原主那对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已经有了难以言喻的亲近感,更为他们、为那些十几年前无辜枉死于奸佞弄权的将士们而心痛不已,可若此刻阿爹和林叔父提出要她为秦家翻案、报血海深仇,她恐怕还是会迟疑。

幸好,幸好阿爹体谅她,没有立刻就提起这件事。

她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她该怎么做。

对不住,阿爹,我想回去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阿芸垂眸,盯着自己鞋尖上的流苏低声道。

说罢,不等姜冲说些什么,她转身跑出了房间。

*县学和学塾不同,因是官学所以管教得更为严厉,不许离家近的子弟日日下学归家,所有人都需等休沐才行。

因此魏琛离家十日,一回来便瞧出了阿芸的不对。

她见到自己时嘴角虽立刻便微微上扬、噙着笑意,可却眸光黯淡、眉宇间带着说不清的愁绪,身形更是明显消瘦了些。

显然是遇着了什么难事。

魏琛一进房间,便见阿芸正坐在床榻边借着光看账册。

他在她身侧坐下,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朝自己怀中带了带:我不在家这几日,一切可还好?清淡温雅的菖蒲香气无形中织起一张细密而轻盈的网,将阿芸拢入其间,却让她一连数日都悬着的心在这一刻倏忽安定了许多。

她拈起账册的手停顿了一下,却又紧接着道:一切都好,铺子和酒楼的生意也都不错,你放心吧。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转过脸来,只留给他一个弧度柔美的侧影。

魏琛却忽而抬起另一只手,捏住了阿芸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了自己,轻声问:那你呢?我?阿芸微怔,有些错愕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又在下一瞬迅速地低下头。

他难道看出什么来了么?她这几日权衡利弊,却没能像往日那般很快便拿出了个主意。

其中一个让她始终摇摆不定的点就是她实在无法决定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魏琛。

如今她的身份是罪臣之女,而他却是有望一举登科的年轻士子,她不应该拖累他。

倘若她不说,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魏琛多半会因自己而获罪,到那时,他会不会怪她?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做如此卑劣之事,为一己之私将他蒙在鼓里。

可她却又自私地想要隐瞒。

只因她害怕,怕魏琛知道之后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和她撇清关系。

毕竟一旦她的身份被人揭穿,他、他的父母兄弟和子侄,还有他的大好前途,都将受她牵连。

她不想,不想与魏琛一别两宽,若真有那一天,她大概会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怎么不说话?他低头凑上前来,低沉的嗓音响在她头顶。

他看不见阿芸脸上哀伤的神色,可却莫名觉得心口滞涩得难受。

许久,他抬起手,轻轻捧起她的脸,眸色深沉得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阿芸,试着多依靠我、相信我一点,好不好?几乎是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阿芸眼底藏着的泪夺眶而出。

少女柔嫩而纤弱的皓腕攀上他的肩头,晶莹的水渍一点点濡湿了他胸前的那片衣襟。

魏琛拥着怀中的娇弱的身躯,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发抖。

阿芸强忍了好几日,却终究在这一刻、在眼前这个人怀里尽数宣泄了出来。

她本也以为没什么的,以为自己不像那些娇弱的菟丝花,不会害怕。

可当他问出来时,惶恐和委屈却一时间山呼海啸地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要经历这些?她自幼无父无母,跟着外婆生活,可后来五岁时外婆去世,就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踉跄着长大。

在孤儿院里,她是最早慧、最体贴的那一个,同一批被送来的、和她同龄的孩子还在哭闹时她就已经能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帮院长妈妈安抚他们。

她拼命地努力,好不容易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却突然一起归零,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小到衣食住行,大到社会法则,所有的一切她都需要重新去接受,过往二十年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一般。

她原本早已经习以为常的一切一夜之间全都改换了模样,就连做饭时用多少油盐酱醋她都要重新学着去把控分量。

而原主留给她的,只有身体孱弱的父亲、破败不堪的家以及一桩连对方是怎样的人都不清楚的婚事。

她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地适应环境,努力地改变生活。

可为什么就当她以为一切就要好起来的时候,上天又突然给她开了这样一个玩笑,让她知道原来她随时都可能因为行走在大街上被陌生人认出身份而丢掉性命?她甚至也可以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忍痛结束和魏琛的这段关系,藏在仪封和阿爹一起平安地度过后半生。

可当她知道秦家灭门真相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若是如此,恐怕她余生都将夜夜梦魇、寝食难安。

她会在突然某一刻就想起自己本有机会为那些蒙受不白之冤的忠勇之魂洗刷冤屈,可就因为她的退缩、懦弱,他们将永远背负着败军之将的骂名。

阿芸窝在魏琛怀中哭得几乎不能自抑,他便沉默地、一遍一遍地轻抚她的脊背。

直至阿芸终于渐渐止住了啜泣,有些不好意思地伏在他肩头,不敢抬起头来,他才问:现在能跟我说说,遇到什么事了吗?阿芸身子一僵,过了许久,她突然抬起头,退出他的怀抱,以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说:魏琛,我们和离吧。

少女的那双好看的杏眼此刻红肿得像一双桃核,眼底带着星星点点的泪花,却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神。

魏琛轻揩她眼角泪珠的手一僵,他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男人的力气大得惊人,捏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碾碎,却又在听到她呼痛的那一瞬间指尖轻蜷又伸开,最终控制着自己移开了手。

倘若阿芸此刻抬头,便能看到他黑沉如墨的眸底悄然洇出了一点猩红。

阿芸也仅仅是在那一瞬间口中逸出了一声痛呼,下一刻她便强忍着肩上的痛处,眉尖紧蹙,却依旧固执地道:我说,我们……唔!她闷哼一声,惊愕地瞪大了双眸。

不复以往清雅温和的气息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势,蛮横地在她口中掠夺,那甚至称不上亲吻,而是近乎撕咬。

他进,她退,可终究她势单力薄,被逼至角落,退无可退,只得任由他为非作歹。

当那人终于肯将她放开时,那对莹润而饱满的樱唇上印着几道极深的齿痕和一道细小的破口。

然而即便与阿芸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也依然紧紧箍住她的腰身,不允许她挪动分毫。

他抵上她光洁的额头,一举一动,温柔而缱绻,说出口的话却让阿芸气极:阿芸,我知道方才的话你并非出自真心,但是我要让你明白,那两个字,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说的,你明白吗?她不该说这句话。

可她偏偏还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他便只好让她知道,这两个字是他的底线,哪怕是她想要逾越,也不行。

魏琛,你混蛋!他竟然是故意的?他明明看出自己有不得不这么说的缘由,却还要这么欺负她,混蛋!你说的对,是我混蛋。

他应得干脆,丝毫不反驳,可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可是阿芸,你如此轻而易举地便将‘和离’二字挂在嘴边,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见他似乎真的动怒,她开始抽噎着找补道:我没有,我是认真考虑过的……她急于解释,却没有细想,这话只会更触犯眼前这人的逆鳞。

呵,魏琛险些被气笑了,你便是如此信不过我,对么?即便是与我和离,也不愿将事情告诉我哪怕一星半点。

说罢,他突然将放在阿芸腰间的手抽离,猛然站起身,便要拂袖离去。

也罢,既然如此,那我遂你的意便是。

不,不是的。

阿芸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拼命摇头,无声地哭着。

眼泪漫过了唇角,口中一片苦涩。

一,二,三……就在魏琛忍不住要转过身时,他脊背上突然传来一股温热,腰间多了一截细嫩藕臂。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我不能拖累你……女孩儿带着啜泣的嗓音传来,感受到后背的一片濡湿,他在心底轻叹——傻阿芸,她怎么这么懂得……如何叫他心软?作者有话说:小魏同学真是用得一手好激将法(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