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厨房里出来, 阿芸想了想,并没有率先回房,而是转而去了魏琛的书房。
一进门,她便忍不住皱眉:我一早便同你说过, 夜里光线暗, 你多点上几盏灯, 免得伤了眼睛。
魏琛执卷的手一顿,他抬起眉眼, 含笑道:是,我下次定然注意些。
他虽从善如流地应下,但见他这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阿芸仍不放心, 又有些无奈地道:罢了,一会儿我让郑五再拿几盏灯来替你点上。
不过,我过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何事?娘子尽管问, 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支起一侧手臂倚靠在下颌处,轻轻将手肘置于桌案上, 微微侧头,凤眸里隐约透出一丝轻佻。
去, 别没个正经的, 跟你说正事呢,阿芸嗔他一言,脸上却并无半分恼意。
但转眼她神色便严肃了几分,走到魏琛身侧, 低声问:你如今与六皇子……可算相熟了?六皇子?魏琛微讶, 不明白为何阿芸突然问及此事。
如今距离乡试早已过去两月有余, 他也确实在乡试放榜后就受到了二皇子的邀约。
起初收到请帖之时他确实是有些惊讶的。
毕竟即便二皇子如今在朝中声势远超不受陛下重视的六皇子,但在他们这些士子才通过乡试后就私下进行邀约拉拢,此举无异于是在毫无顾忌地打六皇子的脸。
而他本不意二皇子会如此张狂,且还隐隐透露出几分对储位势在必得的意味,似乎笃定他们这些良禽必然会早早就择佳木而栖,虽然最后事实证明二皇子也确实有这般底气。
不过即使因着阿芸和六皇子之间的那层关系,他一早便属意亲近六皇子,但说到底他当时也只是持观望的态度。
毕竟当今天子虽说只有三位成年的皇子,且八皇子还因年幼时就患了腿疾而早早失去了争夺储位的资格,但却也并非只有这三位皇子。
若六皇子人品不佳,不堪相托,那么他另外物色人选也并非不可行,只是那确实是下下策了。
所以他并未拒绝前去赴约,只是在席间并未像大多数人那样明确地接下二皇子抛来的橄榄枝。
而后来的一切,便都在朝他预料中的方向发展了。
他本就料到自己在席间的表现虽说是不卑不亢,但在一众迫不及待地上赶着攀附二皇子的士子中已算得上是特立独行了,所以若不出意外六皇子必还会找机会同他见上一面。
果不其然,从二皇子的筵席回来之后第六日,便有一人找上门来传话说六皇子邀他同游画舫。
那日他恰好出门,替他应下邀约的人正是提前得了他授意的阿芸。
不过即便那日与六皇子交谈了一会儿,他也只是看出这位六皇子并非像世人传言的那般软弱可欺,反倒城府颇深、甚是有野心、更懂得藏拙,但至于品性如何却不得而知了。
毕竟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要他再说出更多就是在为难他了。
*听完魏琛这番话,阿芸一手摩挲下颌,若有所思地出神。
若如此说来,那这位六皇子崔姐姐恐怕当真嫁不得了。
心机深沉、惯于藏拙、体弱短寿——这样的人一般最是薄幸。
先不说若是崔姐姐嫁了他,他会不会某一日便突然旧疾发作、一命呜呼,让崔姐姐做了望门寡。
单就说那皇家森严,六皇子又并非无心皇位,崔姐姐若成了六皇子妃那来日必将卷入纷争之中,万一将来六皇子落败崔姐姐又会是什么下场?即便按阿爹所说,这位六皇子或许她还应当唤一声表兄,但毕竟他们素未谋面,她怎么说还是更偏向崔姐姐的。
阿芸遂又连忙追问了一句:那……你可曾听到传言,说陛下有意将崔侍郎的长女赐婚于六皇子?魏琛面露不解,反问:这种话你是从何处听来的?我并未听说。
我也是听崔姐姐说的,据说前两日陛下散朝时叫住了崔侍郎,私下打问了一番崔姐姐的年纪喜好和崔侍郎对六皇子殿下的看法。
你说,这不是有意替两人做媒又是什么?魏琛敛眸思索片刻,忽而轻笑道:我看未必。
阿芸,你是关心则乱,崔姑娘的姑母便是宫中宠妃,想必若真有什么风声传出来,她兴许会比六皇子都更早知道消息。
你如今来问我,反倒是舍近求远了。
咦?也对啊,阿芸有些恍然,但不过转眼功夫,她又生出别的疑虑来,可既然如此,那为何崔姐姐那日要火急火燎地来寻我呢,我觉得即便崔姐姐一时间过于慌乱忘了这一茬,崔伯父也是不会忘的吧?再者,若是陛下瞒得死,连宁妃娘娘都不知道呢?不问宁妃,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消息递不进宫里了,后者亦是有可能的,说到此处,魏琛忽而眸光一凝,似乎想起些什么:不过……虽说你先前说陛下应当不会给崔姑娘和六皇子的那番话很有道理,但我方才突然想起宫中传出的一则消息。
倘若那消息属实,这桩婚事恐怕未必不能成,且崔家无法递消息入宫的求证的事应当也能说的通了。
见阿芸眼中有疑问,他才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近日坊间似有一则传闻,似乎是被当作笑话传来听的——人都说,宁妃半月前被诊出有了身孕。
当今这位天子早已是知天命之年,如此年纪老来得子,自然算得上是稀奇事。
不过传言宁妃如今不过年约三十,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倘若传言属实,那你猜为何陛下会想要为崔姑娘和六皇子赐婚?阿芸微微蹙眉。
灯盏里忽而炸出一声哔剥作响的灯花,一个念头倏然钻进她脑海中。
她眼神一亮:是宁妃娘娘?!魏琛微微颔首,颈下交叠着镶银丝边绿竹纹样的衣领,越发衬得他矜贵。
不错,阿芸聪慧,那双星眸里有几分赞许,宁妃自一入宫便颇得圣眷,但却多年来迟迟未能诞育子嗣,分明不合常理。
故而坊间一直有传言说宁妃曾孕有龙嗣,只是还未足月她便突然被皇后的爱宠惊吓以致早产,且胎位不正,生下的是个死胎。
而宫中一向视死胎为不祥,此事便被压下了。
如今想来,这传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你是说……若传言属实,那这桩婚事实则是宁妃娘娘因与皇后之间有旧仇而想要拉拢六皇子,主动撮合的?阿芸杏眸微瞠,可若是如此,那为何宁妃娘娘不提前知会崔家,反而要让陛下出面?想来是料定崔侍郎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吧。
二皇子只比六皇子年长两岁,正妃乃是督察院左都御史刘渊刘大人之女,而六皇子虽早已及冠,却因不受陛下重视加之皇后刻意忽视而迟迟未能纳妃了,显然朝中几乎没有多少大臣是看好六皇子的。
此种情况之下,想必崔侍郎也不愿将宝押在六皇子身上,且因此得罪二皇子。
若不是因宁妃与皇后之间早有龃龉,恐怕她也不会趟进这趟浑水中。
到时无论赢家是谁,崔家都可明哲保身、荣宠不衰,这其实才是崔侍郎想看到的。
但凡能在朝中颇有几分能说得上话、受陛下信重的大臣,无一不是深谙此道。
那种轻易站队之事,是年轻人才会去做的。
那……若真是如此,崔姐姐和六皇子的这桩婚事岂不是有很大可能会成真了?阿芸秀眉微拧。
那日崔姐姐有多不愿意嫁入皇家她看得清清楚楚,六皇子处境凶险也并非良配,再者观那日崔姐姐的反应,她应当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只是不知是何人。
如此,若是陛下当真听了宁妃娘娘的话为她和六皇子赐婚,那她该多难受啊?可又不能让崔姐姐直接去找宁妃娘娘表明她的想法。
毕竟这些都只是推测,宁妃娘娘从未在明面上同任何人提过此事,除非陛下亲口所言,否则并无佐证,如此一来又该如何改变娘娘的心意?阿芸一时间有些愁眉不展。
魏琛忽而站起身,缓缓上前几步在她身前站定。
温热的指腹轻轻抚上她的眉心,将她眉宇间的皱纹抚平:别担心,此事还没到不可转圜的境地。
陛下若只是试探,并未明言,那就说明他虽听进了宁妃的话但却仍在考量之中。
且这样大的事,倘若皇后得到消息,势必不会坐视六皇子轻而易举地便得了崔家的支持不理。
所以,咱们还有的时间谋划。
比如——在宫中挑明此事、陛下明确表示要为崔姑娘赐婚之前,让崔家为崔姑娘订下一门亲事。
天家即便再怎么霸道,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做那等君夺臣妻之事,如此一来此难便可以迎刃而解了。
阿芸不语,抬眸看了他半晌,忽而却道:可是,你不是想要追随六皇子……他微怔,似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顾虑。
可下一瞬一层粼粼的波光便自凤眸中荡开,薄唇扯出好看的弧度,他道:阿芸不必担心,即便这桩婚事不成,六皇子也一样能得到崔家的臂助。
毕竟那位殿下,可不像世人想象中那样软弱无能啊。
那双漆黑的瞳仁铺上了一层更为幽深的底色。
*第二日一早,阿芸正坐在去崔府的马车上时,魏琛却出现在了城门口。
他在距离城门口最近的一处茶摊坐下,然后便时不时抬起眼往城门的方向看上一眼。
足足等了四五盏茶的功夫,待天边彻底褪去那层青灰,遍布上亮眼的曙红,一辆檐角挂着徽记的马车忽而慢慢悠悠地出现在城门口。
魏琛放下手中的茶盏,从袖中掏出几文钱放在桌角,便起身快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那马车后头,跟着一人骑在马背之上,青衫落拓、风流倜傥,仿佛话本子里打马而过的俊朗少年。
只是这少年一眼瞥见站在路边的魏琛,便俊逸尽失,脸上露出一抹十分不值钱的憨笑。
老魏,你果真来接我了,久等啊!宋既明坐在马背上一脸兴奋地招手,嗓门儿甚大。
魏琛抿了抿唇,一瞬间十分想背过身去,佯装与此人并不相识。
然而遗憾的是,就因着他这一声,马车的车帘忽而掀开。
一只柔嫩的、属于女子的手露出窗外,那后头还紧跟着一张柔美的芙蓉面:哥哥,你在同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