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日, 一大清早南市七千多家铺子便大多都陆陆续续挂起了旗幡,各色旗幡被飒飒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年节刚过,街市上不比往日那般热闹,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不少铺子门前都门庭冷落。
阿芸这间酒楼的生意相对来说却还不错, 只因年节之前她就曾提前做了预热, 在门口立了个年后开店前五日凡进店饮食者削价五成的牌子。
不过即便如此,比起年节前那段时日, 她依旧还是清闲了不少。
于是阿芸便盘算着提前替魏琛准备着下月春闱之事。
乡试过后的第二年二月,便是春闱。
春闱共考三场,却足足要持续九日, 分别在初九、十二、十五日, 每三日一场,但每场的这三天期间却始终不允许出贡院,需得一直待在号舍之中。
号舍本就条件简陋, 还要一连待上三天两夜,不许挪动,如此一来自然更耗人心神, 比那般一口气考完的要更煎熬许多。
阿芸原本对科举的了解仅限于从普通的生员到考中进士所要经过的这几场重要考试,却并不知道真正要上春闱科场的士子到底都需要准备些什么。
前两次院试和乡试因考的时日短、也没有春闱这般重要, 所以她只是提前为魏琛准备了笔墨, 甚至就连买什么样的笔墨都是从笔店和墨斋的掌柜那儿问来的。
此番春闱却不同,若说科举是青云梯,那这春闱便是那最后一步。
一步迈过这道门槛,此后便是另一番广阔天地。
想了想, 阿芸特意请了崔云落一同置办那些春闱所用的物什。
她想着崔姐姐虽也不是读书人, 但好歹是世家贵女, 想来各种贵重的东西她应当都是见过的,总比自己一窍不通的好。
这几日阿芸特地同常来酒楼的那些文人名士提前打听了些春闱要准备的东西。
一问才知原来自己提前一月着手准备已是不算太早的了。
只因春闱不仅需要准备笔墨纸砚和笔洗、水注这样一些必备的文具,还需避免考卷折叠和污损油布卷袋、油灯、考篮、挖补刀、浆糊、小凳、衣竿、水筒和门帘等,就连吃食都需自备。
且二月虽已开春,但还需提防倒春寒,必须备上厚衣、护膝、手围这些御寒的物件,否则万一着凉受了影响可不是小事。
如此一看,这个时代的举子参加科考确实要比后世学子的考试更艰难许多。
阿芸掀了帘子率先下了马车便自然地转过身朝马车内的人伸出了手,想着接应一把。
然而她一打眼,却忽然无意间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宋大哥?此刻这家铺子门前来往的行人并不多,所以即便阿芸这句话的音量并不怎么大,宋既明却依旧听见并转过了头来。
然而他一打眼,看见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眼前的女子身上罩着一袭宽大的月白色狐裘,衣领处镶着一圈白色绒边,衬的那张脸瞧上去还不足他巴掌大小。
她穿着考究,只是面容生得却不怎么精致,唯独那双眸子亮得惊人,让人过目难忘。
但再细细看一眼,宋既明心下忽然生出几分怪异之感——倘若忽略掉这双过于出众的眼,这女子的面容乍看十分平凡,放在人堆里必是泯然众人的那一类,哪怕是方才见了也会转眼就忘,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刻意将她的样貌模糊掉了一般,可正因为如此反倒让人生疑。
然而当她脸上露出一抹神情令他颇为熟悉的笑,唇边亦随之显出两个乖巧的梨涡时,宋既明灵光一闪,忽而恍悟。
他年节前才去过他们家宅邸,可当时弟妹的面容还不是眼下这般模样的啊。
彼时宋既明见到阿芸的第一眼还晃了下神。
自老魏院试得了头名之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再见他家这位貌美的小娘子,而这之间足足隔了一年多。
这一年里,阿芸早已不像刚穿来时那般需要节衣缩食,自然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瘦弱;且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不仅身形抽条,五官也张开了。
肌肤欺霜赛雪、身姿纤秾有度,双瞳剪水、面若芙蓉、艳如桃李,端的是娇妍大方。
如此容貌,实则与秦夫人只有五官上相似,和她温婉柔美的气质大相径庭,反倒更肖似林夫人些。
当时惊艳过后,宋既明便私下里颇有些艳羡地对魏琛说他捡到宝了,这般样貌的美人即便是放在东都城的一众贵女之中都是不落下风的。
魏琛知道阿芸身世,顿时心中冷嗤——倘若不是秦家遭难,否则东都大半的贵女怕是都无法与阿芸相提并论。
可他面上却只是噙着淡笑,即便宋既明从他眼底捕捉到了几分自得。
见宋既明张了张口正要出声,阿芸忽而抬起食指抵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知道宋大哥想问什么。
但虽然此刻周围人并不多,可毕竟是在街上,还是小心些免得被有心人听去了的好。
宋既明了然地颔首,他正要走上前去,马车上却忽然又下来一个少女。
崔云落顺着阿芸目光的方向望去,疑惑道:阿芸,你放才在喊谁?阿芸正要开口,她却突然错愕道:宋公子?你怎么也在这儿?宋既明看清她的面容,虽也有些意外,但却并未像崔云落这般表现的这样明显。
他笑着上前一揖:原来是崔姑娘,我来东都书院求学,没想到在这儿还能再碰到姑娘。
看着两人自发地寒暄起来,阿芸多少有些诧异。
她对崔姐姐和宋大哥两人相识之事颇感意外,她认识崔姐姐和宋大哥的时日都不短了,但一直不知道此事。
今日三人却一起在此碰见了,缘分当真奇妙。
只是不知为何,她隐约瞧着崔姐姐这样素来活泼、从不在人前露怯的性子此刻却竟似有些拘谨?见此,阿芸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忽而看向了宋既明:宋大哥,你和崔姐姐从前便相识吗?宋既明轻笑一声,解释道:我有两个侄儿,如今都已是十岁左右的年纪,前几年刚到了开蒙读书年纪我父亲便专门延请了先生在家中坐馆。
后来县里有几家适龄的孩子也来了我家听先生讲习,林大人的小公子也在其中。
崔姑娘来府上接小公子散学归家时,我们曾有过几面之缘。
崔云落附和着轻轻颔首,为他的话佐证。
然而阿芸却敏锐地从她低垂着头、敛眸沉默不语的姿态中读出了几分失落的意味。
她眼底闪过一抹深思,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既明一眼。
方才她便觉得崔姐姐一抬眼瞧见宋大哥的那一瞬,眼神都亮了亮,神色间不仅有惊诧,更夹杂着喜色。
只是若真是如此,宋大哥又真的会倾心于崔姐姐吗?她听魏琛提起过,宋大哥虽然不是那等眠花宿柳的好色之徒但却也有一些红粉知己,都是清一色温柔体贴的佳人,崔姐姐这样的性子却恰好与之相背。
不过眼下也还不着急,陛下那边迟迟未再听动静,想来也还在思量当中。
等陛下再次同崔伯父提及此事时,崔姐姐再定下亲事也是来得及的。
低声用先前在仪封遭遇了齐盛带人抢食方之事,如今自己容貌过于惹眼恐招来是非为由同宋既明解释了一番她为何在外要改装之后,阿芸还顺带着请他帮了个小忙。
于是,宋既明莫名其妙地就加入了置办魏琛春闱用品的大军。
阿芸找他倒确实是找对了人,他虽不像魏琛那样一心向学,但实则在学塾里一贯也不算是差生,只是因为为人惫懒所以不愿意在读书这件事上多花心思,可其实学问做的也是中上的。
再加上他素来不是节俭之人,即便课业不是最出众的,在笔墨纸砚这些文房用具上也一贯都要挑最好的,自然知道里面的门道。
有了宋既明这个行家,阿芸顿感省心不少。
最后一天下来,除却晌午去酒楼用饭的那一个多时辰,统共不过花了两个多时辰的功夫,他们竟就已买齐了三样东西,这比阿芸之前预料的情况好了太多。
*月上柳梢时,宋既明与两个姑娘家告辞,自己一个人往与崔府相反方向走去。
年节之前三日,宋员外和宋家大哥一行才终于赶在元日之前匆匆回京。
前几日新年大朝会,朝中有不少人才第一次见到这位新任佥都御史。
许多人都以为是朝中多了一名新贵,只有年纪略大些的官员才知道他是多年前因病辞官回乡下养病去了的那个宋佥事和永宁伯次女之子。
因东都地价一贯奇高,有些官阶较低、俸禄较少又并非世代累居东都的官员甚至还要靠租赁宅院才有宅邸可以栖身。
而宋员外本也是靠科举才走上仕途的寒门士子,自然在东都没有什么房产。
即便后来他官至正五品,也只能买下一个三进的普通宅院,要想多宽敞气派显然是不可能的。
幸而后来他与宋夫人成婚后,永宁伯给次女陪送了不少嫁妆,后来宋夫人便将原先的宅院卖了又添钱买了座新的宅邸。
如此不易才得来的宅子,前去仪封之时宋夫人自然是舍不得卖的,更想着将来若是再回东都还得回来住着,所以还专门留了人看顾。
果不其然,他们一家在仪封待了四五年的光景便回来了,也多亏了宋夫人当年想的如此周到,否则一家人恐怕真的要拖家带口地去住客店了。
宋员外一行人一到东都,宋夫人便带着儿女一起回了宋家。
此刻宋既明去的方向,便是宋家在善安坊的府邸。
自上了马车,崔云落便一直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
阿芸心下对先前的猜测愈发肯定了几分。
今日自宋既明同她解释完他为何与崔姐姐相识后,崔姐姐便一直有些低落,想来是对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有过几面之缘有些介怀。
正当阿芸思索该如何委婉而又不动声色地劝慰几句时,崔云落却忽然抿了抿唇、有些难为情地问:阿芸,你可知……宋公子是何时回东都的?唔,阿芸略略思索了一瞬,道:应当是去年秋天?我听魏琛说他与宋夫人和宋家姑娘先来的,似乎是要为外祖母永宁伯府的老夫人祝寿。
宋员外和他兄嫂、侄儿都是元日前几日才进京,且魏琛还告诉我说宋家大哥此番是回京任职的,想来日后宋家便会一直留在东都了吧。
永宁伯府老夫人寿宴?听到此处,崔云落将这几个字在口中缓缓咀嚼了一遍,一时间看着前头挂着的车帘愣愣出神。
她心头堵了一口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原来他是永宁伯府老夫人的外孙,那想必那日老夫人寿宴他定然是在等吧?可她却因怕母亲又借故为她引见一些京中年轻的世家子弟而称病婉拒,只让母亲一人去了。
否则那日她就该见到他的,说不定还能同他说上几句话。
可是——她忽而又想起今日他说他们只有过几面之缘,于是这念头又散了。
想必即便是见到了,他也只会对自己笑笑而后便转身利落地离开吧?不知怎么,她忽然想开口同阿芸说一说。
她道:阿芸,你知道吗?其实我同宋公子并非只是像他说的那样仅有数面之缘,我……我从很早之前便认识他了。
只是那时我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那是舅舅被贬至仪封之后,她从舅舅家小住回来却在京郊遇上了一伙贼寇。
他们起初只是想抢夺财物,可后来见她坐在马车里便动了歪心思,想将她掳去。
而那次她身边带的护卫并不多,只有七八人,自然难敌一伙经验丰富的贼人。
就在她心生绝望之时,宋既明正巧路过那里,却毫不迟疑地选择出手相助。
后来想想那日他穿的劲装和肩上背着的弓箭以及身后随从的马上那些扎好的麻袋,彼时他大约是刚从郊外的猎场打猎回来。
她那日的运气真是好,倘或他再早一步或晚一步,她大约都是活不成了。
那日仿佛从天而降的宋既明,于她而言简直就像天神一般。
所以即便后来她再次在仪封遇见他,知道他是县里宋员外的次子,也知道他为人浪荡不羁、身边从不缺红粉佳人,却仍然对那一日救她于水火的那个少年念念不忘。
听完这些,阿芸一时间十分诧异。
没想到崔姐姐和宋大哥之间还有这般渊源。
她更没想到以崔姐姐的性子,如此爱慕一个人却会选择憋在肚子里不向任何人吐露,她还以为她会和其他闺阁女子不同,爽快地坦诚心意然后直接追求呢。
阿芸抿了抿唇,还是有些不解:可是……崔姐姐,若是如此那为何崔伯母这两年提及你的婚事、让你与那些世家子弟相看时你却不告诉她呢?崔伯母如此疼爱你,想来也不忍心看你明明有所爱之人却不能得偿所愿的。
阿芸,你不懂。
崔家在东都也算显赫,但就是因为太过显赫所以我与他才更加不可能。
崔家如今的风光全靠世代累积,且越是风光便约需要小心经营,所以不论是当初的姑母还是如今的我,我们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爹娘疼我、宠我,或许也因此而私心里想让我嫁一个自己欢喜的人,可实际上就连他们也没办法全然决定我的婚事。
所以当我知道他家世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和他……是没那种可能的。
我如今不愿意听从我娘的话去相看、去议亲,只是任性地想再多拖几年而已。
崔云落深知她如今年已十九,即便东都有身份的贵女大多都比平民女子出嫁的年纪更晚些,她也已经算晚的了。
所以从她回东都起,崔夫人便私下里打听各家子弟。
就算宁妃没有起念让她嫁给六皇子,想来她离定下亲事的那一日也不远了。
而她说那番话时,简直通透得让人心疼。
即使……宋家大哥如今已官至正四品佥都御史,也不行么?她轻轻摇了摇头,长长的睫羽轻颤了颤,似被雨水打得左右摇动的花枝,脆弱可怜。
倘若如今升至佥都御史的是宋既明本人,大约还能试上一试。
可宋既明素来自由浪荡惯了,于仕途本就无意执着,他当初读书甚至都是被逼无奈,如今打着来书院求学的幌子更多的也是为了与魏琛在一处。
若说他多少有些兴趣且擅长的,大约弓马骑射还算得上一样。
他还跟宋员外提过要从军,被驳回后也便作罢了,这兴趣自然也并没有多么浓烈。
宋家大哥曾经便直言,他这般性子实则最适合出家去做和尚——无一事执着,无一事用心。
当真是心无挂碍。
宋既明闻言却只是浑笑两声,道∶大哥,这可不行!出家人不可食荤腥,那我这人生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
险些气得宋员外一个仰倒。
这样的性子,要他能挣出几分功名简直比登天还难。
即便他有意求娶崔云落,崔家又怎么能看得上。
阿芸一路思索,临下马车时却倏然转过头来对崔云落正色道:崔姐姐,我还是觉得你需得试一试,说不定宋大哥会对你产生情意呢?且他也算是官宦子弟,能蒙父荫,无需走科举一途便可授官任职。
万一他虽然无意科举但却颇有实干,不出一两年便能有些实绩,受到朝廷重用,让崔家青眼了呢?这……阿芸如此一说,崔云落竟真的有几分动摇。
虽然理智告诉她这种可能简直微乎其微,不亚于自欺欺人,可是万一呢?万一上天真的又眷顾了她一次,就像当初她于绝望之中等来了宋既明一样,她真的能得偿所愿呢?崔姐姐,倘若你连尝试都不尝试便顺从了家里了安排,嫁给一个素未谋面、毫不了解的人,你难道不会觉得遗憾、来日不会后悔吗?倒不如试一试,若是不成也好彻底死心,毕竟长痛不如短痛——这是阿芸没说出口的话,崔云落却接着她的话便想到了。
是啊,若是不成她也好彻底死心了,总好过日后每每想起此事都备感煎熬。
马车停在坊门口,阿芸从车上下来,才转身要走,车帘却突然被掀开。
崔云落从马车内探出身来,眉眼弯弯,脸上终于有了多日未曾显露过的明媚笑意:阿芸,我想明白了,多谢你。
阿芸暗暗松了一口气,亦笑着同她摆了摆手。
而后她提起裙摆,转身朝坊里走去。
作者有话说:宋既明:我和我的摆烂前半生~( ̄▽ ̄~)~注:古代乡试其实也是三场,每场考试时间为三天三夜,合计九天。
文中因为时间节点的需要,所以更改了一下设定,宝子们千万不要被误导呀(拜谢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