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 五更一到更夫便踩着深重的寒气敲着梆子从巷口走过,那声音透过窗纸,直直地传入阿芸梦中。
她猛然睁开眼,望着眼前浑然一体的这片黑暗木然地静默了半晌才定住了神、彻底清醒过来——这辈子她还从未起得这样早过。
于一团漆黑中摸索着拿到了外衣, 动作极轻地披上后阿芸悄然离开房内。
今日是春闱第一场, 卯时一到贡院便会开门, 开始允准所有应试者入场。
但贡院之中,每间号舍都并未提前分配给这些举子, 而是需要自行占位。
如此一来,正式的春闱开始之前,这些举子们便已要有一番争夺了。
起初知道这事时, 阿芸颇有些诧异:如此一来, 难道不会因为两名考生同时争夺同一间号舍而引起争执混乱么?但魏琛继而便笑着向她解释了一番:号舍里除了有负责巡视看管的考官之外,还有兵部官员带人维持秩序,如此一来自然不敢再有人造次。
不过即便如此, 往年也依然有举子为了争夺号舍而险些闹出乱子的事。
比如,为了抢先一步进贡院而你推我搡,发生踩踏, 险些有人在其中丢掉性命。
毕竟号舍的好坏实在对这些举子在考场上的发挥有莫大影响。
如今只是二月,天气依旧寒凉, 若是抢上一间背风的号舍那自然这几日都要比旁人好受许多;除此之外, 举子们一连三日两夜都要待在贡院里做文章,期间不可离开半步、期间吃喝拉撒亦都是在贡院解决,也因此贡院里建有茅厕,若真是不得不在一间靠近茅厕的号舍待上三日, 那这三日的艰辛可想而知。
而倘若真的要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中应试, 任才学再出众恐怕都无法全数发挥出来。
好在春闱这日素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非孤身一人前来应考的举人都可命家中之人待贡院大门一开便冲进去替自己用考篮抢占号舍, 这些举子本身便可在门口监门官处等待核查身份。
因此,前两日阿芸便早已同郑五说好,初九这日郑五早早便带上魏琛的考篮去贡院外候着,先占上一个绝佳的位置,只待贡院大门一开便冲将进去。
而阿芸则负责为魏琛做一顿极丰盛的早饭,之后再检查一番还有没有其他落下的物件,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便陪魏琛一道前去贡院。
而此刻阿芸刚起身,郑五却想必已然在出发去贡院的路上了。
至于魏琛,阿芸已特意提前同他说了,要他安心睡着,什么都不必担心,等寅时正刻她自然会来叫醒他。
*轻轻闩上厨房的门,阿芸先在身前系上抹裙,又将袖口向上卷起,露出两条藕节似的小臂,拿出两根细细的带子干净利落地将衣袖系在了上臂。
她昨日已提前备好了这三日魏琛的饭食,大多都是胡饼、火烧这种抗饿顶饱的吃食。
考试这三日不能吃些好的,阿芸便想着今早这一顿定然要做得丰盛有营养些。
先做一道羊肉蒸饼,将提前腌好的羊肉放入香料和佐料翻炒出肉香,而后倒入锅中加进几块冰糖再用文火慢煮。
不多时,浓郁而熟烂的肉香便裹着燎人的热气缓缓溢出,颜色深红的肉汁均匀地饱蘸在每一根细嫩的肉丝上头,再一齐被填入绵软的蒸饼中,看得人食指大动。
羊肉咸香,但吃多了会有些油腻,阿芸便又做了一道鸡丝豆腐汤和一道清炒口蘑。
口蘑清鲜爽口,可解荤腻;而豆腐则软嫩爽滑、入口即化,又带着几分鸡汤的鲜美,一口下到胃里叫人舒爽得不由发出喟叹。
除此之外,阿芸还特别备了一道此刻做来再合时宜不过的糕点——定胜糕。
先前她做定胜糕是为了售卖挣钱,这次却实实在在地是为求个好兆头了,所以阿芸头一次在那定胜糕上用手亲自一笔一划地划出了定胜二字。
她的字并不好看,即便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不短的一段日子,也依然没有多少长进。
但即便如此,她仍希望她的心意能表现得真诚些、再真诚些。
她从前不信神灵,可此刻却有些迫切地渴望着有神灵存在——最好能听见她的祈愿,保佑魏琛蟾宫折桂、所愿皆成真。
阿芸坐在提前几日雇好的马车上,陪魏琛一起来了贡院。
马车踩着越行越缓的步调,停在了街口。
这条街本算得上宽敞,但随着举子陆陆续续地候在了贡院门口,也变得拥挤起来。
外头冷,你留在车上,就别下去了。
魏琛抬手替阿芸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温言叮嘱道,言语间并未露出分毫紧张的神色。
阿芸却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浅笑:不,我想亲眼看着你进去。
虽然知道依魏琛的才学,考取功名应当不是问题,但阿芸依旧不由得紧张。
毕竟魏琛先前没直接接下二皇子抛来的橄榄枝,不知是否会惹来这位殿下的记恨。
不过会试这般要紧的考试,若真出了什么岔子,连礼部的主考官员都要被牵累,想来那位殿下应当还不至于如此疯狂吧?阿芸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二月的风依旧吹得人有些发颤,她刚下马车便被寒风拂乱了鬓边的几缕发丝。
魏琛抬手轻轻替她将发丝拨到耳后,附耳上前,却只低低说了两个字:放心。
她仰起小脸,对上他那双漆黑狭长的凤眸。
从这个角度去看,他眼睑微垂,敛去了上挑的眼尾隐约透出的锋锐,目光柔和而坚定,让人不由安下心来。
阿芸似乎略略思索了一瞬,忽然一手搭上了他的紧实的肩。
那双清透的鹿眼微阖,樱唇在下一刻印上男人的唇畔,一触即离,快得险些让魏琛以为是他生出的错觉。
我等你,少女柔嫩的嗓音似猫儿软软的肉垫倏然蹭上了他的心尖,惹得他心头一颤。
似乎是那一句让她放心的保证起了作用,阿芸打消了亲自目送魏琛进场的念头,红着耳根匆匆上了马车。
不等魏琛再说些什么,她便催促着车夫调转车头原路返回。
*月色如水,重重宫闱之中那些隐匿在暗处的角落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仁寿宫却依旧灯火通明。
层层叠叠的裙摆曳地,描金缎面上头满绣华贵的凤羽,青花卉纹八角烛台上微微摇晃的光将明暗交织的翎羽映照得宛若活物。
裹在宽大衣袍里纤细的身影安静地伏在几上,露出一半白皙的侧颜。
外头更漏声滴答作响,接连不断。
守在殿门口的两个宫女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了一眼殿内那道身影,对视一眼,又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无奈与心疼。
你说娘娘何必要如此固执?自从出了那事……陛下几乎夜夜留宿永宁宫已是人人都心照不宣的事了,偏咱们娘娘这般固执,明知道陛下不会来还日日都要等到近子时才肯回去歇下。
娘娘如今已是后宫之主,又何必要如此自苦?即便陛下不怎么来,只要娘娘还是中宫皇后便没人能奈何得了咱们仁寿宫,既然如此咱们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那瞧着年纪更小些的宫女蹙起眉,眉宇间带着说不出的愁苦。
同样穿着宫女服制站在她对面的女子气度却明显要更沉静些。
蓝璎轻叹一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娘娘对陛下的痴心,否则当初也不会做那种事了。
且娘娘自幼便性子固执,听不得旁人劝,她打定主意的事谁来说都是无用的。
先别说了,既然娘娘要等,那咱们候着便是。
终于等来子时,两人连忙朝殿内走去。
蓝璎轻拍了拍许皇后的肩膀,柔声轻唤:娘娘,已是子时了,您去歇着吧。
她连唤了数声,眼前伏案而睡的人才终于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唔,已经这么晚了?她抬起脸来,那张脸因生得有些过于艳丽而甚至比常人更多了几分侵略性,掩去了方才她身上难得一见的恬静柔和,如春日里那一树桃花灼灼,让人移不开眼。
她家世好、又生得好看,所以自幼性子也倨傲,总是比寻常闺阁女子更强势些,出阁前还常常与兄长们一较高下。
可恰恰就是这份争强好胜,让她一直为元丰帝所不喜,哪怕他们自幼相识。
刚醒来,她声音还有几分低哑:今夜陛下,又宿在永宁宫吧?看身侧两个宫女不约而同地沉默着低下头,许皇后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尽管早就再清楚不过,她仍旧心底有些发凉。
蓝璎离得更近些,隐约听见她喃喃了一句:陛下,你便那么喜欢她么?就连一个赝品都让你这般重视?她不由心头一颤,慌忙低下头。
她是娘娘当初从许家带去的王府的,跟着娘娘已有二十多年,自然知道娘娘口--------------/依一y?华/中的那个她并非如今永宁宫的主位,而是十几年前便已仙逝那位——永宁宫那位主子生了一双好眉眼,像极了先皇后。
否则,即便她再受宠,娘娘当初也不会对她一个小小的昭仪下手。
只是若要她说,娘娘当初那步棋实在是走的太险。
而倘若没有那件事,陛下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冷落娘娘……她正暗暗出神,许皇后忽然抬起手,淡淡道:走吧,回去就寝。
蓝璎连忙回神,搀起那只涂了蔻丹、颜色娇妍的一向被精心养护着玉手,缓缓向寝殿走去。
重重纱帐放下的那一刻,永宁宫内殿里那个温婉柔美的女子正安静乖巧地依偎在元丰帝怀中,细声细语地同他说着话。
陛下,年前臣妾同您提起的那事您考虑的如何?可得给臣妾句准话呀。
臣妾那侄女如今年已十八,若是再不定下亲事怕是都要在家待成老姑娘了,臣妾斗胆,求陛下能眷顾一二。
她入宫的年岁晚得多,比许皇后要小十多岁,更比元丰帝小了将近二十岁,如今也不过才是三十出头的年纪。
再加上她本的长相本就显得年轻些,此刻在元丰帝面前撒起娇来竟也不让人觉得违和。
看着怀中女子乌黑的发尖,元丰帝自心底发出一声轻叹,眼底的温存忽而被波澜不惊的漠然替代大半。
然而他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带着狎昵:姝儿说笑了,崔家丫头有你这样才貌双绝的姑母,又怎会一直待字闺中呢?朕这些日子犹疑不决,就是觉得将崔家丫头许配给老六那不争气的怕是委屈她了。
他性子太软弱,身子又不怎么康健,哪里算得上是良配?元丰帝本就生得俊朗,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总是潋滟多情,加之他并不显老态,如今看上去也不过四十上下,所以即便已是天命之年,说出这样的话依旧能扰动人心神。
果然,宁妃仰起头,柔美的下颌微微抬起,看向他的眸光中满是情意。
元丰帝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露出满意的神色。
宁妃敛去眼底的冷意,柔声恳求道:哎呀,陛下说的是哪里的话,六殿下是陛下之子自然不会差。
即便是身体孱弱了些,宫中如此多太医名手,细细将养着便是,总有一日能康健如初的。
只是……她话音一转,依旧不曾松口:落儿的婚事却不可再耽搁了。
陛下,您便看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成全她的心意吧,她一个姑娘家都亲自求到我这儿来了,我这当姑母的实在是心疼。
罢了,你既说是崔家丫头有这份心意,那朕回头便挑个好日子,同崔侍郎知会一声,就为他们拟旨赐婚吧。
他眸子精光一闪而逝,然而宁妃只顾着为办成此事而欣喜,全然未曾看见。
倘若六殿下婚事一成,便可顺理成章地让前朝为他请旨封王了。
明明六殿下早已加冠两年有余,陛下却迟迟不下旨封王,反观仅比六殿下年长了四岁的二皇子却早在及冠那年便被赐了封号,封为晋王。
正是如此明显的冷落和厌弃才让前朝那些早已被六殿下的宽厚、仁孝和才干所折服的大臣仍处在观望之中,迟迟不敢站队。
也正是如此,他们才不得已想出了这个法子。
只是如此一来,她便要对不起落儿那孩子了。
如今她只求将来有一日她知道了真相,还能宽恕她、认她这个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