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年春三月十六日, 清晖一点一点将整个应天殿上的重檐庑殿顶包裹于它宽大的袍角中,檐下和玺彩上的金龙被光照得宛如活物,似即将自云霞翻涌间腾跃而出。
两个身着青色圆领袍衫的小内官擎着九龙曲柄黄伞盖听着掌事的指挥小心翼翼地将其摆放在了应天殿正中,待确定黄伞稳当地立住之后, 才不约而同地悄悄抬手揩了把鬓角处隐隐渗出的汗滴。
三月里带着凉意的清风一过, 青色的衣袍被吹得略微鼓胀起来, 两个内官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再抬头看一眼那黄伞上盘曲蜿蜒着的威仪棣棣、踏云逐日的黄龙, 心神才终于略略安定下来。
他们领命前来布置天子法驾卤簿,容不得出一点儿差错。
倘若方才真不小心出了什么变故,他们今日必要将小命交代在这儿了。
万幸, 万幸。
得了,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快走,这儿是你们能多待的地方?掌事见他们还在黄伞下驻足,磨磨蹭蹭的, 忙压低了声音催促。
今日陛下于应天殿传胪,宣诏新科一甲进士三名登榜。
此等重要的大事,宫里的内侍都恨不得再多长出一百个心眼子, 偏这两个还有心思在这里看陛下的华盖。
*辰时初刻,应天殿玉阶上一块块白玉方砖上立满了一道道或绯或青的身影。
鸾旗蔽日、猎猎生风, 八音迭奏、玉振金声。
钟磬鼓吹之音, 一直传到了宫门外。
御街两侧早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等着看新科进士从丽景门下走出来的百姓。
其中不乏有些见识的,对周围人道:你们听,这是陛下传胪奏乐的声音,结束之后便能知道今科状元、榜眼和探花了, 也不知道都是哪家的郎君, 可这是好福气啊!是啊, 也不知是谁家着了祖坟,往后的日子不知多招人眼红的呢!有胆子大些的少女却坦率地笑道:我倒更想知道那探花郎长的是什么模样。
也不知该是何等俊逸风流的人物,倘若今日能瞧上一眼,也不枉在此地候这么久了。
她这一说,人群里正值芳龄的女孩儿们都羞怯地低下头,唇边却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显然都是抱着同样的心思。
不知站了究竟多久,众人只觉得腿都站得僵直了的时候,那两扇暗红深漆的宫门却突然自内里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闷响,缓缓露出门内的方寸景象。
一队人马手持仪仗、旗鼓开路,前呼后拥着骑在金鞍红鬃马上的那人,自宫内缓缓走出。
马上的人头戴金顶二梁朝冠,身着绯罗圆领袍衫,手捧圣诏,腰间那条光素银带勾勒出他窄瘦的腰身,显得身姿越发颀长而挺拔。
这是魏琛第一次着红衣,他的样貌分明与往日没有分毫不同,气度却全然不是从前那般容光内敛、温雅如玉,反而辉光灼灼、轩如霞举。
一眼望去,春水生花,琼叶葳蕤。
陛下诏,赐今科进士一甲头名魏琛金吾仪仗、七刍骑从游街归第,闲杂人等,规避肃静!金吾郎将高喝一声,那些围观的百姓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作鸟雀散,反倒个个引颈而望,生怕错漏一眼。
与旁人不同,魏琛此时即便风光无两,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喜色,却显得他比常人愈发矜贵。
于是一时间,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你瞧你瞧,这状元郎怎么生的如此好看,怕是那探花郎都比不上吧?是呀,还没见过如此俊俏的状元郎呢,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还如此一表人才。
哎,你说,陛下会不会让这位状元郎尚公主啊?尚公主?不会吧?估摸着就算不是尚公主,也能娶个大官的女儿,如此才学样貌,千里挑一啊……唉,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那般有福气能嫁给这位状元郎,要是将来我也能有一个如此俊美的夫君该多好啊……你且做梦去吧,梦里有!……四周喧闹无比,那些胡乱猜测的臆想之言三三两两地落入魏琛耳中,他不由暗暗皱眉。
虽说他在殿上已于陛下问起之时言明自己早有妻室,但依旧有些担心这些话传到阿芸耳中会让她心生不快。
*许是得了消息,御街两侧前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就连一些官眷也来凑热闹。
整条街一时间人满为患,似一锅翻腾的沸水灼得人心头躁郁起来。
魏琛心底堆上一层又一层不耐,面上却仍一脸漠然,看不出喜怒。
见他如此容色,先前便早已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女孩儿们却顷刻间更为之倾倒,一时间竟也丝毫不见往日里养在闺阁中的那份子娇弱,追着骑队又从宫门一路跟了回来。
倘若阿芸在此必会暗暗咂舌——她家魏郎君这是要将整个御街变成追星现场的架势。
行至中途,众人却突然发现那马背上的状元郎勒住了手中的缰绳,眸光盯住了一点,唇边忽而绽开一抹笑。
凤眸微挑,波光潋滟,流盼生姿。
他朝人群中一人伸出手:等这么久,脚可是酸了?一时之间,四下哗然。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颈朝阿芸的方向望来。
众目睽睽之下,阿芸本料定即便魏琛坐在高处能看见自己也不会朝她这边走来。
所以,她方才踮起脚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
可……事实证明,她料错了。
阿芸杏眸微睁,有一瞬间的愕然,然而手却早已不受控制地下意识递了出去。
待她回转过神,已是坐在马背之上,被他牢牢地拥在怀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女子是何人啊,怎么这状元郎将她抱到马上去了……我瞧着这倒像是他娘子哎,你们说这新科状元不会已经成亲了吧?啊?可他瞧上去还颇为年轻啊……那些议论与猜测之声此起彼伏,饶是阿芸也不由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你,你今日怎么如此孟浪?这么多人……魏琛自胸腔里传来一声闷笑,他凑近阿芸耳根,低声道:正是因为人多我才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今科状元早已有如花美眷、心有所属。
阿芸身份特殊,他本不该将她暴露于世人眼中。
然而眼前这些百姓说的对,即便陛下知情,怕是也会有其他人生出招他为婿的念头。
不是他自矜,只是新科状元这一身份背后所附带的价值,足以让许多人都向他抛来橄榄枝。
毕竟若无意外,以往状元都会被授官翰林院修撰,虽只是小小六品,却能常常得见天颜,这可是一些三四品的地方官员都羡慕不来的。
他自然对做那些朝廷要员的乘龙快婿没有任何兴趣,但却怕有手段卑鄙之流为达目的会波及阿芸。
与其到那时被动,不如今日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提前让所有人都知道阿芸的存在,到时即便有人想要借势压人也会顾及一二。
再者……他私心里不想让阿芸因为这些人的风言风语而产生哪怕分毫不快。
带领身后一众护卫行在最前头的金吾卫长史回头看了一眼,不由皱眉——陛下亲赐依仗和骑从,本是赏赐给新科状元一人的恩典,可眼下他却拥着一名女子坐在了马上,多少有些不合规矩,且似与陛下旨意有些相悖。
但古往今来似乎也还从未出现过这种先例,故而他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感受到他张望的目光,魏琛眼底的笑意敛去,眸色微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冲他轻轻颔首。
只这一眼,长史心中便有了决定——倘若陛下不问起,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并不知道此事,毕竟……这位新科状元郎似乎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自从陛下传胪那日起,魏琛在整个东都一时间风头无两。
魏琛料的不错,京中果然有不少官员打过他的主意,盘算着要将他招来做个东床快婿。
虽然他出身寒微,但起点便是翰林院修撰,虽只是六品小官,却能时不时得见天颜。
只要表现得体、不出什么大差错,甚至在此基础上能够稍稍得到陛下的一点赏识,那未来必然是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刚就在这念头升起不久,他们便几乎不约而同地得了家中下人打听来的消息——这位新科状元已有妻室。
顿时都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然而有那等自恃门第,觉得这个女婿有则锦上添花、无则无关痛痒的,便自然也有那等贼心不死,转而起了些不怎么磊落的念头的。
再加上那一日魏琛游街归第时,那些心旌摇荡的女子中并非仅有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亦不乏出来凑热闹的贵女。
于是,第二日阿芸便作为今科状元的糟糠之妻随魏琛一起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尤其那日阿芸还依旧将自己化成那副平平无奇的寡淡模样。
崔云落找来时,阿芸正坐在书房里被明芷监督着习字。
这几日她一直不敢去酒楼,就怕那日在街上瞧见了她的模样的那些人里去了酒楼再将她认出来。
而魏琛不日便要去翰林院履新,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忙,无暇陪她,却又怕她无聊,便索性布置了课业让明芷指导她习字。
阿芸起初听到他说要让明芷一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来看管她习字时颇有些不忿,但一想到先前在魏琛书房里发生的那一幕,想到自己那狗爬似的一把字——还真比不过明芷这个小丫头,便只好忍气吞声地妥协了。
明芷人小小一个,教起她来倒还真有模有样的,从如何悬腕到如何落笔再到如何笔画之间如何排布,无一不能讲得细致又易懂。
短短几日,她的字竟已能看出来明显的进步,起码不再像开始那样东倒西歪、西一榔头东一棒槌,同一个字左半边紧凑得糊作一团,右半边又松散的仿佛是两个字。
而崔云落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她立在桌案前提笔悬腕,神情极为专注地正写些什么的模样。
她秀眉一拧,快步上前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道:阿芸,那些人都那样诋毁你了,你竟还有心思在这里习字?唔,阿芸落下最后一笔,轻轻将手中的笔放在笔山上头,才抬起头笑道:崔姐姐,你来啦?这个时节的鳗鱼最是肥美,晌午我打算做一道蒜子烧鳗,你一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哎呀!崔云落急得几乎要跳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你难道没听说外头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吗?说你貌若无颜,粗陋不堪;还说娇纵无礼,竟当街缠着夫君抱你于马上,有伤风化,不是新科状元良配,如此无才无德无貌之人,合该自请下堂才是……亏的那些坏东西想的出来,挖空了心思的诋毁你,也不知道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不过都是一群见识浅薄的长舌妇人罢了!见她义愤填膺、如此生气的模样,阿芸竟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原本她也是气恼过一会儿的,但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些流言大概是因何而起。
起初她有些介怀,但魏琛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当即便大大方方地将这些都同她说了个清清楚楚,甚至还借机又向她表了一番心意。
魏琛说的话,她信。
所以魏琛说向她保证绝不会因贫贱富贵而背弃于她,她也信!不过也不好不告诉崔姐姐。
阿芸想了想,对她道:崔姐姐,你不必担心我。
即便这些话传的再厉害,只要魏琛不这样想便于我没有任何实质的影响。
而且,你和魏琛都见过我的样子,也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所以自然该明白那些话有多么离谱,不必理会。
这样的谣传,不过是因此魏琛惹了一些人青眼,他们打了逼走她好取而代之的算盘,所以才故意撺掇人传出来的。
就算魏琛不特意与她说,凭她自己也能想到。
所以如今她不过是想起来心底还微微有些膈应而已,至于有多气恼,甚至迁怒于魏琛,那都是没有的。
不过——阿芸抿了抿唇,从袖子掏出近十几张请帖,取出其中一张,递到崔云落的面前:崔姐姐,这些都是这几日京中一些在家中设宴的官眷命人送来的。
旁的都好说,我去就是了,可这张……她有些为难。
崔云落接过一看,亦不由凝眉:这是……府尹大人府上?作者有话说:注:①重檐庑殿顶:最早出现于北宋真宗年间于泰山岱庙兴建的天贶殿,后成为清代建筑中最高的殿顶,目前最大的重檐庑殿顶是故宫太和殿屋顶。
②和玺彩:又称严大义,大约形成于明末清初,是清代官式彩画中等级最高的彩画。
③法驾卤簿,仪卫名。
法驾,即天子车驾。
蔡邕《独断》:天子有大驾、小驾、法驾。
乾隆十三年厘定仪仗之制,改大驾卤簿为法驾卤簿。
按定制,法驾卤簿用于祭祀方泽、太庙、社稷、日月、先农各坛、历代帝王庙、先师各庙。
若遇庆典朝贺,则陈于太和殿庭。
(因唐宋时期卤簿、仪仗仍有混用,制度不明,故文中参考的是清代仪制。
)④游街归第:参照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蔡齐状元及第后所受恩遇。
宋代每殿试传胪第一,则公卿以下无不耸观,虽至尊亦注视焉……观者拥塞通衢,人肩相摩不可过,至有登屋下瞰者。
(田况《儒林公议》)⑤天家嫁女,一律称为出降,简称降,就是下嫁的意思。
臣家子娶天家女,一律称尚公主,简称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