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97 章

2025-03-22 07:26:42

竹屋的门被推开时, 阿芸一抬眼,瞧见的竟然是一双分外熟悉的眉眼。

徐先生?她一双杏眸错愕地瞪圆,颇有些难以置信地唤出声。

是你?徐元霜一愣,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竹屋内还在悠然静坐着喝茶的那人, 又转过脸来, 秀眉微拧, 问:你如何会在这儿?我……阿芸张了张口,想要解释, 却忽然又迟疑了起来,不知该不该将实情说给她。

徐先生在此处,那说明她与六皇子应当是有些关联的, 只是……到底是怎样的关联呢?是只是单纯被请来替六皇子看病, 还是说他们之间还有别的什么关系?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虑,徐元霜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侧过身, 给二人让出路来:先进来吧,我去给你们沏茶。

*这竹屋空间不大,也仅比一个身形稍微颀长些的成年男子的身高略高不足一尺许。

故而屋内并无高桌和圈椅之类的, 只有一张梨木矮桌被置于质地柔软的线毯上。

氤氲的热气自茶盏边缘丝丝缕缕地钻出来,萦绕得久了, 盖碗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隐隐约约透出清雅的淡香。

四人围在一起,跽坐在矮桌旁,一时间都显得有些沉默。

最终还是六皇子率先开口。

他自阿芸一踏进这间竹屋开始,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她那张精巧的面容上, 顺着她的五官细细地游移, 似乎是在辨认些什么, 又像在透过她去看什么人。

他的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时间一久,阿芸甚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魏琛脸色微沉,眼神亦变得有些晦涩。

他轻咳一声,六皇子这才恍然回神,对他的冒犯并未在意,反而薄唇轻抿,略带歉意地笑起来。

他笑意温和,只是脸色有些过于苍白,唇上也依旧没有多少血色,但好歹有徐元霜多日的悉心照料,比起刚回京时已好了不少。

是我失礼了,芸表妹勿怪。

实在是你的长相同舅父舅母太过相似,我一时之间看得有些入神……他毫不遮掩,说话的语气也很随和,甚至还透着几分熟稔,但却又并不逾越,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

他的话并未掺假。

阿芸气质虽然与秦夫人不算相似,但五官却至少有七八分相像,而她颊边那两个小巧的梨涡,也与秦朔安脸上的如出一辙。

他乍见之下,恍惚间竟似时隔多年又看到舅父舅母站在他面前。

阿芸摇摇头,轻声道:无妨,当初姨母第一次见到我时,反应比殿下还要大。

六皇子轻轻颔首,却不忘纠正:芸表妹,此处没有旁人,你若愿意,唤我‘表兄’便好,不等阿芸应下,他又道:我原来时常会想,倘若在这世上还有旁的亲人该多好。

没想到上天当真会垂怜于我——芸表妹,倘若我母后尚在人世,她定然会极欢喜你……他说这话时,眉眼间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哀伤,整个人显得更孱弱了些。

阿芸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

虽然已经来到这个时代这么长时间,早已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适应了姜芸这个身份,但是对于姜芸的亲人、家族,她依旧没有办法立刻就产生深厚的情感和强烈的归属感。

似乎是也觉得提起这些太过让人伤怀,六皇子迅速地敛去眉宇间的那份黯然,转而看向徐元霜:霜姨,这是芸表妹。

当年舅母随舅父去了战场,在那里生下芸表妹,可没想到接着就……出了那样的事,他的言语间有些晦涩,嗓音微哑,世人都以为芸表妹应当亦已不在人世,但万幸她被人救下,平安长到今日。

霜姨你虽然一直陪在母后身边,但我依稀记得当年舅父舅母成婚第二日,舅母进宫谢恩时恰逢你身体抱恙,并未当值,想来未曾见过舅母,好在今日还能见到芸表妹,实是幸事。

母后是个恪守规矩的人,从不因自己是备受宠爱的中宫皇后而有丝毫逾矩,甚至反而对自己和身边人都要求得更加严苛,寻常宫妃一年兴许还能得家里人进宫探视一次,可她却总是会主动要求外祖母和舅母尽量不要进宫。

幼时他还不懂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他才明白,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不给人留下话柄,为了秦家,也为了……那个人。

只因为担心她和秦家一旦有哪处错漏便会惹人不满,让那些朝臣借题生事,让他为难。

可那人眼里却只有他的朝堂,从不曾为母后多考量一些。

甚至于最后……他竟将屠刀对准了秦家。

不过,也正是这些让他在很早之前便再清楚不过——在那人心里,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动摇他的江山社稷。

但凡有,在他眼中都会成为需要被毫不留情地清理干净的绊脚石。

徐元霜惊诧地看向阿芸,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可渐渐的,里面又多了几分恍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她一直觉得这孩子和姜冲生得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原来,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么?阿芸觉得这一瞬间她望过来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懂的情绪。

但最终她也只是微微颔首,低声道:苦了你,倘若娘娘和将军尚在,定不会让你受那么多苦楚。

她还记得当初这个小丫头央求自己给家里人看病时苦苦哀求的模样,也记得魏家那座简陋的乡下院子。

若是没发生当年那些变故,她本该是如今东都城里最矜贵的姑娘,被人捧着、护着,生怕让她淋一滴雨、受一缕风,又怎会日日在那样的乡下地方受苦受冻?*芸表妹,当年舅父的事另有蹊跷,是么?许是体弱多病的缘故,他说话的语速比常人略慢一些,多少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然而在说出这句话时,他那双原本温润柔和瞳仁忽而变得似寒潭般幽暗而深邃,泛着灼灼冷光。

当年秦家出事时,他不过是个孩童,并不能理清整件事,自然也不能明白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甚至就连舅父舅母亡故的消息,他都是从那些宫人口中听到的。

再后来,他隐约知道舅父是打了败仗,而朝中一片骂声,个个都跳着脚要求对舅父、对秦家论罪。

彼时母后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舅父舅母再也回不来的事实,却紧接着又要为秦家提心吊胆。

她虽然日日都在他面前装作一副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的样子,依旧温声哄他、同他说话,可他却能察觉出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坐在窗前发呆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那双像星子一样好看的眼睛里不知从哪一日起已没了往日的光亮。

可他却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稍觉安慰。

再后来,等他慢慢从当年那些零零散散的流言中拼凑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只觉得荒唐,并且将这笔账全部算在了那个人头上。

倘若不是他为了平息民怨、堵住悠悠众口,让舅父在最不该打仗的时机带军北征,便不会发生后面这些惨祸。

倘若他能够在舅父战死后顶住朝中压力,能够不将所有的过失都推到舅父身上,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秦家本也可以不被灭门,母后也不会心如死灰、自焚于宫中。

可后来他忽然觉出不对——舅父一向屡战屡胜、几无败绩,当年和北聿人的那场仗,本不该到如此境地。

即便受制于天灾,舅父不能像以往一般大捷,可彼时仰仗大胤地广人多,大军的人数依旧多于北聿,舅父那般善于用兵,又怎么会落败得如此彻底?他明知其中必有蹊跷,可因为彼时甚至还自顾不暇,所以迟迟没有能力去查证,直到他逐渐积攒出一些势力,他派了人暗中去查,可却始终没有什么重要的收获。

不单单是因为此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更因为当年最后一役跟随舅父一起迎敌的那批将士,无一生还。

他问过军中当时并未跟随舅父去蝮莽原打前锋、而是留在后方等待冲锋的那批将士中的一些幸存者,除了有人提及当年运粮官未按约定时间押运粮草抵达、他们曾有一段时间在战场上缺少粮饷之外,最后一役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内情。

运粮官失职,虽可以算作贻误军机,但却并不能说明舅父用兵并无过错。

而他要的,不是有人替舅父一起分担骂名,是告诉世人——他们错了!他要洗刷掉那些人强加在舅父身上的所有污名,要让他的名字以忠烈之名被镌刻在史书里,要让秦家那些枉死的魂灵得以解脱。

纵然早有预料,然而当阿芸真的缓缓冲他点下头时,他眼中依旧难以抑制地蒙上一层阴翳之色。

咳咳咳,他忽然抬起手,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大半张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良久,待他终于止住了咳,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如纸,没有生气。

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坚定得让人想要相信。

他说:你放心,无论有多难,有朝一日我必能为舅父和秦家沉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