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98 章

2025-03-22 07:26:42

离开前, 因六皇子说还有些事要同魏琛商议,故而徐元霜和阿芸一同去竹屋外头回避了一会儿。

竹屋后有一片空地,立着两列木架,上头摆满了竹编的圆筐, 每一筐里都是满满当当的药材。

其中有些阿芸曾在野外考察时见过, 但大多数是她不知道的。

徐先生, 您从前……是宫中女官?方才从她这位刚刚认来的表兄口中,她只得知徐先生曾是她那位姑母身边的人, 可更多的便不知道了。

徐元霜微微颔首,并未隐瞒:是,我曾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 若真要论, 也算是有品级的女官身边。

阿芸总觉得自从知道她的身份之后,徐先生待她比从前似乎更温柔些。

就如此刻,若换从前她问徐先生什么问题时, 徐先生可不会这般耐心地一下子说上这么多话。

贴身宫女?阿芸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有些困惑,可凭您这一身医术, 难道不该是太医院的医女才是么?怎会到姑母身边做了宫女?徐元霜拨弄药材的手一顿,静默片刻, 她才道:我的医术并非是在入宫之前就学得的, 起初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只是后来被皇后娘娘搭救才有幸进了娘娘宫中伺候。

她十三岁进宫,因家中贫寒、兄弟姊妹众多,所以挨饿受冻素来是常事, 也因此长得格外瘦弱, 比同龄的姑娘们大约都要矮上半个头。

可在宫里那样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根本就别想指望能得旁人半分同情。

那些人,不趁机过来踩上两脚便已是不错了。

于是她日日干完自己的那份活都十分艰难,却还要被旁人硬塞上不属于她的那些。

她不能以任何形式反抗,倘若告诉管事姑姑便会得来一顿毒打,可那些嘴甜又舍得使银子的人却只是明面上被不痛不痒地被训斥两日,而若是干不完害得那些人受责骂便会一整日都没有饭吃。

时日一久,她便不出意料地生了病,身体虚弱得仿佛一张纸,风一吹就跑。

可即便这样,只要她能下地走路,就还是会不得不受人差遣她原以为自己或许就会被那么搓磨死,直到那日她替人去别宫送些东西,昏倒在半路上,却意外碰上皇后娘娘出宫散心。

时至今日她想起来都会觉得,那大概是她上辈子做了不少善事攒下的福报。

徐元霜说完,阿芸却并未说话。

她眉头深锁,垂下眼帘,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方才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差一点,她便抓住了。

*见她没再继续追问旁的,徐元霜便又俯下身去继续摆弄她的药材,神色淡淡,目光平和而从容。

可若是凑近看便能发现,她唇角隐约有了一点上扬的弧度。

她其实对这小丫头没什么好避讳的,倘若娘娘尚在,眼前这小丫头必定会是娘娘放在心尖上护着的人,她也理当替娘娘照看着她。

眼下不主动对她说,不过只是她素来不惯于主动同旁人解释些什么罢了。

倘若她来问,她必不会有丝毫隐瞒。

她在一旁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眼神落在徐元霜身上,可是脑子里却在想些别的。

徐元霜像感受不到她的目光一样,自顾自地将每个竹筐里的药材都翻了个遍,好让药材能换一面晾晒。

待将最后一个竹筐又放回架上,她站起身,对阿芸道:走吧,他们二人许是还未曾谈完,你再随我去别处看看。

然而,她正要迈出一步,却突然被阿芸叫住了:徐先生,您这身医术……是从姑母那里学来的,对吗?问出这句话时,她的神色竟隐隐有几分激动,似乎这个答案于她而言,十分重要。

徐元霜有些许不解,但也并未迟疑。

她看着阿芸那双清亮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

你猜的不错。

我的这身医术起初都是受了娘娘指点,许多都是从娘娘那里学来的,包括针刺之术。

只是可惜,我跟着娘娘学了没多久,她便……后来我只好对照着医书自己钻研。

娘娘真正教她这些东西的时日,实则不足半年。

那时将军战败的消息传来,陛下来仁寿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来了也总是与娘娘争吵。

娘娘总是一个人静坐在窗边,即便是夜里她也常常难以入眠,一个人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月亮发呆。

后来……秦家灭门,陛下扛不住朝中众臣的压力,只得将娘娘幽禁在仁寿宫,却始终咬死了不愿松口,不肯如了那些人的意下旨废后。

仁寿宫宫门关上的那一天,陛下曾来过,那时的他应当是满心歉疚的。

可是离开时,他却满腔怒火,眼神凶狠得仿佛要吃人。

彼时陛下前脚刚刚离开,她便十分惶惑不安地跑进去,生怕娘娘出了什么事。

然而见到的却是她分外平静地坐在窗棂下,望着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桂树。

她脸上没有怒容、没有怨色,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多少显得没有生气。

她心头一跳,那一瞬间竟莫名有些害怕,可也仅仅只是那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将那种感觉抛在了脑后。

只因当时她年纪小、还不懂,那时秦楼月的模样,实则有一个词可以做个极贴切的形容,叫做——心如死灰。

许久之后想来,她才终于明白,大约从仁寿宫大门关上的那一日起,娘娘便已抱定了决心,再没想过出来。

所以,她教她医术,是为了让她在那个她此生最厌恶的地方,能够护着自己、护着殿下,好好活下去。

可娘娘太过纯善,不曾将人心揣度到最阴暗的地步,所以她不知道,即便有了医术,自己却依旧不能在殿下性命垂危时替他求来一副救命的药。

*徐元霜说完这些话,不再去看阿芸脸上的神情,率先转过身去,迈步离开。

阿芸却愣愣地站在那里,忘了跟上。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眼神亦有些茫然,整个人莫名笼罩上一层若有似无的哀伤。

她原本心底还存着希冀,想着倘若徐先生那位师父尚在人世,那么至少在这个她曾经一无所知的时代里也还有一个人能够和她一起缅怀她前二十年所经历的一切,缅怀那个她真正的故乡。

然而都不会有了。

不会有那样的场面,不会再有一个人能听她说起她普普通通又微不足道的过去。

她此刻,忽然很有几分难过。

从阿爹和姨母口中拼凑出的那些有关于这位姑母的遭遇更加深了这份难过。

不仅如此,因为她还知道一些关于她的、旁人都不会知道的事,所以比起寻常人,或许她更能感同身受一些。

一个人来到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守着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努力地压抑下那份跨越太过漫长的时光而产生的难以抑制的孤独感,接受曾经所认为是正确的那些价值观在这里不知哪一刻就会突然被颠覆的事实……然后,直到她遇见那个人。

那时的她,大约会像如今遇见魏琛的自己一样,觉得幸运吧?只是没想到,最后却成了她一切不幸的开始。

被撕开温情面具后冰冷而残忍的人性迎头一击,被那些肮脏污浊的泥淖吞噬。

她并非死于被辜负的深情。

而是死于丑陋的贪念和卑劣的自私。

那她呢?她最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她曾抱怨过,此刻却突然觉得自己若真的只是穿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便好了。

即使是粗茶淡饭,可只要能安稳度日,就已是大幸。

微风拂过,阿芸的脊骨不自觉轻颤了一下,像蜻蜓掠过的荷塘上泛起的一圈渌波。

她下意识环住双臂,本就娇小的身量远远望去此刻越发显得只有小小的一团。

魏琛看见她时便见她是这副模样。

他微微凝眉,快步走上前,将她拥在怀中,护得十分严密。

可是觉得冷了?今晨出门时我便见你穿得单薄。

如今虽然已是四月,但亦时有倒春寒,这几日的天还算不上暖和,如何能穿得这样少?她应声抬眸,那双原本明亮澄澈的眸子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尾有些红红的,十分可怜。

魏琛……小姑娘嗫嚅了一句,却忽然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原本并不想哭,可是不知为何,听到他的声音却突然有些忍不住。

她连忙将脸埋进他怀中,生怕他看出什么异样。

她可以将秦家的事对他和盘托出,但却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是原来的姜芸。

魏琛却以为她受了自己的训斥,觉得委屈。

他放软了语气,柔声道:好好好,我不再说了。

咱们回去,好不好?怀里的小脑袋点了点头,一拱一拱的,可小姑娘却迟迟不抬起眼来看他。

不需怎么想他都知道,她是委屈完之后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了。

眉眼间染上笑意,薄唇微微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眼底的流光灼灼,缱绻而温柔。

*崔云落这段时日依旧像先前一样,只要一得空便往外跑,且一出去便是一整日。

长久以来,为了躲避崔夫人安排的那些相看,这事她已然做得轻车熟路了,几乎都要成了她的习惯。

今晨天才刚亮,沉烟便早早地将她摇醒。

姑娘昨日说要去铺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时新的首饰衣裙,想自己买些,再挑些送给姜姑娘。

她平日里便总觉得姜姑娘穿得太素净了。

不过也是,姜姑娘好像从来都不喜戴配饰,发髻上似乎永远只有一根珠钗。

连她一个侍女都觉得倘若从前也还好,可如今既然是官眷总还是要稍微打扮些的。

沉烟将她长长的乌发轻轻拢在手中,一点一点地、从头梳到尾,动作极为温柔,生怕扯疼了她。

沉烟熟练地将大半乌发在她两边耳侧结成鬟,挽出垂挂髻的模样。

然而,她才拿起一只掩鬓要替她簪上,忽而听她问:沉烟,你可还记得我娘有多久未在我面前提相看之事了?沉烟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这个,但却还是回想了一下,道:似乎有十几日了。

十几日?崔云落面色一沉,脸色难看下来。

她只迟疑了一下,便立刻催促道:快,你快些替我梳妆。

一会儿弄好了咱们便去找我娘。

姑娘,你今日不出去了么,怎么突然要去找夫人?往日你可都是避着夫人还来不及的。

你不懂。

我娘已有十几日未再同我提什么相看之事,这不合常理,我怕……宫中已经有消息了,她却瞒着我。

她与六皇子的婚事,倘若真要定下,其实只需陛下遣内官来送道圣旨的功夫。

母亲素来操心她的婚事,可近日却闭口不提,焉知不是姑母已经说动了陛下,命人将此事知会了她和父亲?不行,她得赶紧去问清楚。

她必须抢在圣旨递下来之前去找宋既明说个明白。

都怪她迟迟不能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否则也不至于拖延到今日。

虽然她知道宋既明多半会毫不迟疑地拒绝,可她依旧想试上一试。

若不定他便鬼迷心窍答应了呢?*娘,近日……姑母可曾派人给你送什么信儿来?她在崔夫人面前东扯西拉的、绕了一大圈子,见崔夫人已被自己逗得眉开眼笑,心情甚是不错,才终于试探着问起。

她说完后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崔夫人,仿佛生怕自己听错了一般。

于是她眼见着她的目光忽然躲闪起来,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一些。

崔夫人撇开眼,顾左右而言他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可是想你姑母了?你若是想她了明日便早起进宫去看看,陛下不是恩准你时常进宫了吗,虽然不好真的隔三差五地进宫去,但偶尔去看一看也没什么,也好陪你姑母说说话……娘,我说的不是这个。

崔云落却出言打断了她,脸上没有什么笑意,语气里莫名透着一股子坚决。

她素日虽然散漫爱玩,但实则也是恪守礼节、颇懂规矩的,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不合礼数地打断长辈说话。

崔夫人抿了抿唇,半晌才有些晦涩地道:落儿,你姑母说,陛下已有意将你指婚给六皇子,兴许不日就会命人前来宣旨……崔夫人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

她只得这一个女儿,被千娇万宠地娇养大,如今却要被许给一个体弱多病又十分不受宠的皇子。

且这孩子一贯爱自在,倘若真嫁进皇家,她该多难受啊!信是四五日前送来的,可她却迟迟不敢同她说,没想到她却这么敏锐,竟自己问来了。

如今想来,都怪他们做父母的不够警觉。

倘若年前陛下问起落儿之后他们便提前替她定下婚事,便不会是如今这般……都是他们疏忽了。

她转眼看向崔云落,想要劝慰她几句,没想到却见她直愣愣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失了魂一般。

崔夫人眼皮一跳,吓得心尖一颤:落儿,落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娘,你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