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得知皇帝已有意下旨赐婚后, 崔云落便病了好一段日子。
倒也不是大病,只是不思饮食,整日恹恹不乐,短短几日功夫, 人便瘦了一圈。
崔夫人瞧着心都要碎了, 却没什么法子, 整日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自己将饭菜替她吃了, 肉却都能长在她身上。
她日日都带着身边的女使亲自将饭菜送到崔云落房中,只求能劝着她多吃些,可每每都收效甚微。
今日又是如此, 一大早她便带着人去厨房取了昨晚亲自吩咐下的菜式, 往崔云落院中走去。
身后女使端着的木案上,有今晨天不亮厨娘便起来炖下、足足煨了两个时辰的鸡汤,甚至还有一碗雪蛤莲子粥, 为了给她补身子可谓是下足了功夫。
好不容易劝得她答应起来吃两口东西,崔夫人连忙制止了沉烟要将汤碗递给她的手,亲自接了过来, 竟打算将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娘,不用, 不用, 你给我我自己喝便是。
迎着沉烟多少有些浮夸的表情,崔云落急忙伸手要将汤碗接过来,还不忘瞪了沉烟一眼。
眼看着她将那碗鸡汤喝了大半,崔夫人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待人将东西撤走后, 崔夫人抚着她的手背, 轻叹一口气道:说句悖逆之言, 爹娘确实也都不愿你嫁给六皇子。
但落儿你为着婚事便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实在不该。
即便将来你真同六皇子成了亲,也该把自己的日子好好地过下去,万不能因为旁人便如此作践自己。
娘,我都知道。
可是我……我心里难受……她低垂着眉眼,像一朵被打湿了的花苞,无力地蜷缩着枝叶,颓然可怜。
崔夫人闻言,眸光浮动。
犹豫半晌,她终究还是出言问道:落儿,你实话告诉娘,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她前几日便已有所怀疑,可是迟迟没有问。
只因觉得事已至此,再问这些都已没了意义。
但如今见落儿如此难受,若是替她不开解一二、任由她这么下去,实在于身体无益。
小姑娘的眼珠倏地瞪圆了,像一只受惊的幼鹿。
然而她却只是咬了咬唇,便又低下头,并未否认。
崔夫人见此便心下一沉。
如此情状,她自然再明白不过了。
傻孩子……是谁家的儿郎,你怎么不告诉娘呢?倘若你早些说出来,娘也不会给你安排那么多世家子弟相看,白白耽误了你的婚事,如今还……她说到这儿便顿住了,只是依旧拧着眉,满脸郁结。
他是新到任的佥都御史的胞弟,如今还未有什么功名,且他们家也不是什么世家……我想着爹娘不会同意,所以便迟迟未曾同您说……崔夫人闻言,思索了半晌才终于从零星的记忆里找出了关于她口中的这位新任佥都御史的一点信息:他家可是姓宋,他父十几年前曾做过按察使佥事,后来举家迁回乡里去了?崔云落微微颔首。
没想到下一刻她便见崔夫人对自己摇了摇头,眼中尽是怜惜:这样的门第,与咱们崔家差得着实有些太多了。
落儿,那人于你并非良配。
崔云落顿时心头一片冰凉。
两行清泪顺着她柔美的面颊缓缓落下,她忽然扯住崔夫人的袖口,恳求道:娘,他人是极好的,品性正直、从容豁达,虽然书读得一般但却颇擅骑射,您……您便见见他,好不好?倘若、倘若他真的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差,那落儿能不能求您促成这桩婚事?只要赶在陛下下旨之前,那、那如此一来我便无需被许婚给六皇子。
娘,您不是也不愿我嫁与六皇子么?崔夫人并未说话,只是凝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而这一眼却突然锐利得让她不由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抽回了扯在她衣袖上的那只手。
你这几日不吃不喝,便是为了做戏给我看,让我同意你今日说的这些浑话?她还说怎的这丫头突然变了性子。
依她的脾性,遇上这种事该是把崔府拆个底朝天泄愤才合常理,怎会如此茶不思、饭不想,折腾起了自己的身子?原来是下了套预备着让自己往里钻呐!我……,崔云落猛然挺直了身子、抬起头,张了张口想要辩驳,最后却又心虚地坐了回去,呐呐道:也、也不全是。
见崔夫人冷着一张脸,不愿再搭理自己,崔云落连忙凑上前去,抱住了她的臂弯,边抽噎着边道:娘,我不是有心要骗你的,我知道错了……只是,若真要让我嫁进皇家去,那我铁定会比死了还难受……皇家规矩森严,她若真嫁给了六皇子,便再也不要想有朝一日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能闲来无事便去找阿芸说说话,和她一起去赏花游湖、看灯会、逛铺子。
大约只能整日里和一堆命妇围坐在一起,听她们夸耀、吹嘘、嚼舌根子,说些让人厌烦的话。
我想想法子避开这桩婚事,可这是皇命,一旦昭告天下便再也没有转圜了,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在此之前定下一门亲事,如此一来陛下应当也不会再下这道旨意。
而且,而且宋既明他又……并不心悦于我,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我又总不能自己跑到他面前,同他说想要他娶我,便只得出此下策了……崔夫人看一眼她几乎要哭花了的一张小脸,神色缓和了几分,可是却依旧冷声道:那你可曾想过,倘若此举得罪了陛下,我们崔家,又会如何?崔云落哭声一滞,愣愣地抬起头,仿佛一下子被这句话砸晕了。
得罪陛下?她从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只是先前听阿芸说过一遍后,便一直心心念念、再未放下过抢在陛下下旨之前定下婚约的念头。
可是如今经母亲一提醒,她突然意识到,终究还是她太过天真了。
阿芸并非世家长大的姑娘,对官场之事知道的更少,所以她没想过这一点是情有可原。
可是她也如此,那便纯粹是昏了头了。
想通这一点,她瞬间颓然地跌坐到了床榻上,那双素来灵动的眸子顷刻间便黯然下来,失了神采。
房内静默下来,安静得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良久,就在她险些便要就此认命了的时候,崔夫人忽然开口,不咸不淡地问道:你同我说说,为何京中如此多家世、相貌都甚是不俗的世家子你都看不上眼,却单单看中了宋家那个既无家世、也无功名的小子?他曾救过我。
娘,你还记得数年前我从舅舅家小住回来,路上却遇上一伙匪贼的事么?那日倘若不是宋既明救下我,我兴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本以为崔夫人会再多问几句,却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她便点了点头,淡声说了句我知道了,紧接着就打算起身离开。
崔云落才想将她叫住,她却忽然又停住了步子,撂下一句从今日起,好好给我吃饭,倘若再给我闹这些幺蛾子,你给我仔细你的皮,而后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出了出去。
她身后,崔云落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良久,她忽然将头埋进膝间,紧紧地抱住自己,崩溃大哭起来:怎么能,崔云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原本她曾想过同宋既明表明心意,倘若他愿意,便可来家中提亲;倘若他不愿,她便认命。
可没想到,真的从母亲口中听到陛下有意赐婚的消息时,她心底的抵触竟比她先前预料的还要深重。
只要一想到后半生都要陪在一个自己不爱的身边,她便浑身发颤、发冷,冷得连呼吸都要凝滞了。
所以情急之下,她竟然想出了一个这么蠢的法子——借用外力。
宋家得罪不起崔家,只要父亲母亲同意,愿意出面去说,那此事便算是成了一半。
而她只要表现得伤心欲绝一些,母亲定会心软,再加上她也不愿自己被指婚给六皇子,多半会同意她这么做。
但方才,母亲那番话骂醒了她,她突然发觉她做的这些竟全都是错的!她一意孤行,被蒙蔽了双眼,全然不曾考虑这样做究竟会给崔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为了做成此事,不惜利用母亲对自己的一片纯然爱护之心,险些伤了母亲的心;她更为了达到目的,妄图以势压人,全然不顾宋既明的想法,自私至极。
这样的她,怎么还配对他道明心意?*崔云落不知道的是,崔夫人一走出她的院子,便边走边掐着腰颇为忿忿不平地道:宋既明?好一个宋既明!我林敏的女儿你也敢看不上,你是要娶个天仙不成?我的女儿,就算配皇子那也是配得的,你竟能让她说出‘一厢情愿’这样的话来,好,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眼界竟如此高!崔夫人与林殊乃是一母同胞,虽同样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林家,可她却自幼便性子霸道强悍些,只是在外人面前一副恪守礼数、沉稳大方的模样,私下里却性子爽利,从不端架子。
更有一点,她十分护短。
林殊少时曾在国子监上学,里头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个个顽劣异常。
偏他自幼便老实,跟个小老头似的惯会装深沉,每每挨了欺负回家却不会跟父母告状,后来她知道了,索性寻了根小臂那么粗的棍棒杀去了国子监,将那些曾欺负他的个个都痛打了一顿,揍得鼻青脸肿,自此便再也无人敢动林殊一根头发丝儿。
虽然后来她被她爹林老太师狠狠责罚了一顿,但她却始终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一路走了多久崔夫人便将尚未曾谋面的宋既明数落了多久,直至回到自己房中,她心中的郁气才略消了些。
才坐到梨木圆凳上,不等身边的女使递上一杯茶水,她就忽而冷笑一声,随手指了一人,语气不善地吩咐道:你,去前院给我盯着,大人一回来便将他给我叫过来,就说我有要事同他商议。
崔大人才下了朝,一进家门便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女使迎了上来:大人,夫人叫您往她房里去一趟。
夫人可有说是何事?崔大人这几日亦为了崔云落的事而心绪不佳,今日在朝堂上还因为为此事分心而挨了训斥,此刻脸色十分憔悴,透着一股子疲态。
女使摇摇头,只说不知。
崔大人抬手按了按眉心,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这才朝后院走去。
夫人,这么急急地唤我过来是所为何事?崔大人一落座,崔夫人便递上了一碗鸡汤。
他喝了一口,清淡鲜香,十分熨帖,脸色好看了许多。
大人,我想同你商议一件事。
崔大人一边喝汤,一边抬起眼看向她,示意她直说便可,这副模样竟透出几分傻气。
崔夫人唇角微弯,先前心底剩下的那半郁结之气也几乎都消散了。
是落儿,她方才同我说,她有心仪之人,但并非六皇子。
说完这一句,她特意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看向崔大人,等着瞧他会是什么反应。
家中虽还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庶女,落儿也还有两个嫡亲的兄长,但说来也奇怪,唯有落儿素来被他当眼珠子一样疼。
如今听到他的宝贝女儿有了心仪之人,她料想他的反应会比前几日听得陛下有意要给落儿赐婚时更为激烈。
果不其然。
崔大人好不容易才将这口险些喷出来的汤咕噜一声勉强咽进肚子里。
他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扬声问:什么?!落儿有心仪之人?是哪家的浑小子,竟敢勾引我闺女,看我不去宰了他!说着,他撂下汤碗便气势汹汹地撩起衣袖,作势要冲去找那人算账。
哎呀,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勾|引啊,这么难听!回来,听我慢慢跟你说。
崔大人身形一顿,迈出去的步子又讪讪地收了回来,转过身乖乖地坐了回去:夫人请讲。
我瞧着这事可行,我听落儿说,那小子是新任佥都御史的胞弟,虽然如今尚未有什么功名在身,但好歹他父也曾在朝为官,将来再不济也有个荫封。
既然咱们都不愿落儿嫁与六皇子为妃,何不在赐婚的圣旨下来前便替落儿敲定了这门婚事?更何况,嫁去宋家,也比嫁进高门大户要过得舒心些。
方才虽然将崔云落训斥了一番,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但她终归是向着自己的女儿的。
且她知道,有心上人另嫁他人和心无所属随便择一人嫁了实则是不同的。
倘若落儿没有任何心仪之人,嫁给六皇子虽然有诸多不好处,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可若是有了钟意的那个人,那即便要嫁的人有千般万般的好处,她也不会觉得好。
至于陛下那边……想必即便开罪也不会开罪得太厉害。
她先前在落儿面前那般说,实则有一多半是为了将她吓清醒些,让她好好反省反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引以为戒。
但实则倘若真按落儿说的那样做,后果倒也不会像她说的那样严重。
见崔大人并未反驳,她又道:且本身六皇子便占了一个元后嫡子的名分,他今日不争不抢,不见得来日也不会争抢,我实在是怕……若是真有那一日,他争成了还好,倘若不成……落儿该是何种下场、咱们崔家又会是何种下场?倒不如挑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家,反倒安稳些,兴许将来还能少些劫难。
他们夫妻俩一直不愿让落儿嫁给六皇子除却他本身体弱多病、不是长寿之相,便是有此缘故。
陛下这么多子嗣,若是嫁其他的皇子还能嫁得,可六皇子却是万万不行的。
如今二皇子势大、又备受陛下宠爱,任谁都瞧着他大约会是将来继承大统之人。
可偏偏六皇子还占着一个元后嫡子的名分,倘若将来二皇子继位,即便为着这个名分,他也不会留六皇子一命。
可若要六皇子去争,以眼下的形势,他又如何能争得赢?除非他是紫微星降世,天生便是该荣登大宝之人。
他们这些世家,轻易没有傻到去站队的。
除非想要趁此机会去搏一搏,挣得个比往日更煊赫的声势。
否则只要保持中立,任凭那宝座上坐的是谁,他们都照旧可以屹立不倒,又有谁会去冒这般风险?听她说完,崔大人眸色变得深沉起来,他缓缓拧起眉,道:夫人莫急,且再让我想想……作者有话说:一整天莫名其妙狂打喷嚏的小宋:我没有惹你们任何人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