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彻说完后并没有停留多久, 视线又优哉游哉收回去,躬身看电脑。
男生性子混不吝,话也时常都是散漫没个顾忌, 当时的俞清昀听了也就稍怔,而后没怎么过多在意。
直到后来, 那分离的八年里。
每一个看向窗外的深夜,她都会没由来回想起他这句话。
俞清昀,你没我可怎么办啊。
好像也没有多难办,日子也同样照常过,日落月升, 潮起潮落, 周而复始。
不同的, 只是心脏缺失了一瓣。
再也找不回来了。
……是有个电机不行了。
排查了不到五分钟, 池彻摁了关机键,非常轻松地下了结论。
那怎么办?俞清昀问, 今天就飞不了了吗?小问题, 换了就行。
池彻挑挑眉, 你有带备用电机吗?俞清昀摇摇头,神情有点懵。
……池彻舔舔唇, 又问, 工具箱呢。
俞清昀:……也没有。
池彻睨着她看,神情有点耐人寻味。
俞清昀自觉惭愧,低眉, 摸摸鼻尖。
她当时去机械院拿无人机时觉得那些备用的东西太重, 她一人无法携带, 便选择性地只拿了关键的器材。
池彻肩膀懒散斜着, 手握成拳抵在石桌上, 很轻地锤了两下。
铛、铛。
而后,他慢条斯理站直,摇摇头,语气痞里痞气:还得靠我。
说完,抬步往他车的方向走。
没一会儿,他从后备箱提了两个工具箱过来。
放到石桌上,人大爷似的靠在一边儿,闲闲扬了扬下颌,指挥人:打开。
俞清昀愣了愣,连忙上前,把工具箱里的东西拿出来,依次摆开,又从另一个工具箱里找出电机,双手递给他。
动作间竟还带了些恭敬的意味。
池彻双手抱臂,半耷下眼皮觑了她一眼。
故意等了几秒。
然后才嘴角微扯,轻哂了声,不急不忙接过她手里的电机,两只长腿一岔开,坐在石凳上,低头换电机。
俞清昀没坐,站在他斜对面看他。
一开始只是想学技术,视线聚焦在他那双修长又指节分明的手指上。
他用螺丝刀拆开螺旋桨的机臂,剪掉坏电机,正在剪导线绝缘部分。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目光便不知不觉向上移。
池彻微垂着头,额前碎发乌黑,有些长了,被风吹着轻扫在清隽出挑的眉眼上,左眼下方小痣点缀在他冷白皮肤上,极具辨识度又平添蛊惑的面相。
吊儿郎当不正经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隐去,男生眉头微皱,眼睫缓慢眨动着,神情专注认真。
在那一瞬间,俞清昀突然就反应过来,为何从高中的时候开始,她每次看到他,都会总感觉他周身光芒万丈。
有热爱,有梦想,有能量,少年蓬勃又张扬。
似乎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有他在,便能所向披靡。
而,也恰好是这一点,她和他截然相反。
她每时每刻都行走在时间的洪流,追赶着命运的脚步,踽踽独行,被生活无声鞭笞,死板又沉闷。
早已忘了、也或许是从未感受过,什么是热爱与沉浸。
心里有什么地方动了动,像是有只爬山虎攀爬在上面,酥麻感像电流,融进血液,顺着血管蔓延全身。
绝缘胶布。
池彻忽地抬头,撩起眼皮看她。
俞清昀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啊什么啊?池彻从鼻子里哼笑了声,指尖还捏着那几根细电丝,别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他另一手双指合上,点了点桌面,重复道,绝缘胶布,递给我。
哦。
俞清昀讪讪,把绝缘胶布翻出来递过去。
顿了顿,找补了句,我只是在学习。
池彻正在回装机臂,抽空瞥了她一眼:不会?不会,俞清昀诚恳道,老师没教过这么细致的东西。
那你——池彻装好机臂,螺丝刀在指尖灵活转了圈,拖着音调打量了她一眼,还敢不叫我?自个儿往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跑?……俞清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也没跟旁人说过她决定来这边拍摄。
池彻把螺丝刀屁股砰地一声抵在石桌上,不算重。
用了老子的飞机,他眼神闪着洞悉一切的光泽,还想逃出老子的视野。
俞清昀眸光微动,看向无人机:所以……GPS定位。
池彻说。
俞清昀:……哦。
静了两秒。
池彻悠悠抬起眉,话题又回到刚才:老郭不是让你找我?在脑子里反应了下,俞清昀才将老郭这个称呼和郭艳青对上号:是……但临时换时间了,你这几天应该没空……她声音没底气地低下去。
我这几天没空?池彻神情松散地站起身,绕过石桌,朝她那头踱步,还是你觉得我这几天没空?是我看到的。
俞清昀往后退了两步,垂着眸。
看到的?池彻眯了眯眼睫,看到什么了?看到你和……俞清昀抿了抿唇,闷闷说,你和你女朋友在一起,我就以为——我女朋友?池彻似乎比她还疑惑,挑起眉,谁啊?我怎么不知道?他步伐继续朝她那头逼近,指尖慢悠悠擦过一旁的石桌,擦出一条线。
这仿佛是他的习惯,总喜欢若有若无地给人压迫感。
男生高大的影子落到她鼻尖,俞清昀感觉喉咙开始变得艰涩。
她用力咽了咽口水,那股涩意却更加翻江倒海地涌上来,视线盯着斜下方:……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
池彻舌尖抵了抵唇角,就近侧靠在她旁边的位置。
身型挺括,懒懒散散弓着腰还是要高出她一大截。
他揉搓着指尖被沾上的灰尘,垂着眼皮睨她,轻笑了声:真不知道,小俞老师,指点一二?他说话总是说五分又留五分,时常叫人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心情起起伏伏,不得平息。
俞清昀不想提,但又只能强逼着自己说出口:你、你和赵……赵妙然不是刚复合吗,我就以为你这几天应该要陪她……每一个字的出口,都伴随着无声发颤的吐息,以及酸涩发胀的心脏收缩。
空气倏地沉寂下来。
池彻没说话,俞清昀也没勇气抬头看他。
她指尖垂在桌上,无意识将螺丝刀和石桌边缘对齐着。
哦,半饷,他语气淡淡,你说这事儿啊。
最后那根弦在脑子里无声断裂。
心跳也随即沉下来,又一点点变得悄无声息。
……他承认了。
俞清昀点点头,推开他,绕过石桌,准备收拾无人机去其他地方拍摄:谢谢你的帮助,挺晚了,你先回去吧,我去其他地方了。
用完就赶老子走了?池彻靠着没动,侧头看她,还是那副插科打诨的语气,俞清昀,你不厚道啊。
我……她指尖一顿,随即平静道,我只是想让你回去陪你女朋友。
那是你想,池彻说,我不想。
俞清昀喉咙滑了滑,沉默。
池彻和她之间隔着个石桌,他上半身探过来,声音压低:怎么办,我更想跟你待在一起。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俞清昀鼻尖霎时发酸,所有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愤怒、委屈、难过兼而有之,说不清自己具体是什么感受。
她努力缓和着情绪,抬眸看他,声音发颤:……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池彻。
为什么不要这样?池彻面色坦荡,视线紧勾着她,俞清昀,我对你挺感兴趣的。
俞清昀张张嘴,手里的工具没对齐也不在意了,嗓音哑下去:池彻,你有女朋友。
那又如何?池彻肆无忌惮地扬扬眉,漆黑瞳孔在发亮,你不愿意跟我?……对视了不知多久,俞清昀眼眶发酸,先一步败下阵来。
她眨了眨眼,慌忙低头装作在整理物品的样子,免于情绪流露到对面。
几下收拾好无人机箱子准备径直离开,未曾想提的时候手臂脱力,箱子又啪地砸回了桌面。
池彻顺势伸手过来接:提不动不知道喊人帮——不用。
俞清昀把箱子拉回来,眼皮都没抬,提起往外走,我自己能行。
池彻啧了声。
长腿一抬,人瞬间跨到了石桌对面,正好挡在她面前:生气了?俞清昀绕过他:没有,我要去拍东西了。
池彻长腿往旁边一跨,又轻而易举挡住她去路,笃定道:你有。
我没有。
你有。
……小学生似的毫无意义的对话。
僵持须臾。
池彻咂了咂嘴,又轻叹口气:唉,我开玩笑的。
……他声音放轻很多:对不起。
……俞清昀只觉得身心疲惫,说话都有气无力:我……我当然知道是玩笑话。
如此不齿,怎么可能是真的。
然而更令她难以启齿的是,当池彻那句你不愿意跟我?的话落下时,她脑子里竟还真的思考了一瞬间可能性。
她是疯了吧。
她一定是疯了。
她百分之百是疯了。
池彻略虚起眼,审视的目光游移在她面上:你真的知道?嗯,俞清昀再次抬脚往前走,敷衍道,你快回去陪她吧。
你看,池彻一把把她拽回来,夺过她手里的箱子,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
俞清昀,你为什么总是装傻?被拽回去了也没力气继续跟他争抢,俞清昀空壳一般立在沙地上。
池彻说:我说的开玩笑是指有女朋友那件事,你以为是哪件事?他没什么情绪地闷笑一声,你以为是我让你当我情人的事?俞清昀没说话。
池彻:你在哪儿看见的我跟她?宿舍楼下?我们院门口?俞清昀依旧木着脸,没说话。
宿舍楼下是我叫她去跟你道歉,池彻说,我们院门口是她自个儿会错意,以为能跟我复合,我没同意。
就这样,没了。
好吧,确实也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那天他刚从院里出来,赵妙然就跑过来抱着他手臂哭,说他明明答应她只要她跟俞清昀道歉,他就跟她复合的,为什么刚刚在短信里又否认了。
池彻还刻意想了想,然后一脸无辜地说,他说过吗?是她记错了吧。
他不否认,当时他确实用了点话术,但赵妙然自个儿愿意误会,他也拦不住,没多解释,索性先把事情解决了再说。
赵妙然哭得很凶,拉着他衣角不撒手。
池彻只好叹一声,帮她理理肩膀上落的枯叶,劝解说,她这么漂亮一姑娘,跟谁不好,尽跟他这儿耗着干什么,不值当,况且再怎么强迫,他也不可能喜欢上她的。
差不多的对话又进行了好几轮,赵妙然最后哭着问了句: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不会真的喜欢俞清昀吧?池彻当时还觉得自己挺坦诚的,他说的是:谈不上喜欢,但有点兴趣。
赵妙然问:那你要追她吗?怎么,池彻没正面回答,撩起眼皮,笑着反问,要我追上请你吃饭?赵妙然:…………一句话让前面所有的劝解都功亏一篑。
赵妙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那天,全机械院的人都知道,池彻这吃少女心的渣男浪子,又他妈把女生惹哭了,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那哄不好能怎么办。
池彻撇撇手背,说,那你先哭着吧,我还有点事儿。
转身走了。
……俞清昀低下头:……你其实不用跟我解释的。
嗯,池彻意味深长地从鼻子里哼了声,得了便宜还卖乖。
俞清昀盯着脚尖,黄沙团成团贴地翻滚。
隔了好几秒。
但是吧,池彻想起了什么,低头看她,我说我对你感兴趣这件事不是开玩笑——你哭什么?眼前一片模糊,男生低磁好听的嗓音仿佛被黄沙裹挟着,笼罩在一层玻璃外,都听不太明晰。
看到脚边黄沙被从自己身上滚下去的水滴加深颜色,俞清昀这才反应过来。
心里一慌,手忙脚乱地抹着全被沾湿的面颊,眼睛却反倒跟被打开了水阀一般,越流越快,仿佛是身体里发了洪水,浪潮一阵阵往外翻滚。
俞清昀抽噎着声音,磕磕绊绊地:我……我没哭,是、是黄沙糊眼睛了。
嗯,池彻语气平铺直叙,现在不装傻,改把我当傻子了。
真的,俞清昀吸着鼻子说,这、这边风很大。
哦,池彻点头,就当是吧。
我……我……俞清昀语不成句,刚说出口几个字,哽咽感再次翻涌上来。
挡也挡不住,她双手紧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中挤出,她努力深呼吸,缓和着抽噎感。
池彻没出声,也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
俞清昀声音翁着,鼻子也堵得很紧,断断续续又缓慢道:我、我就是……我就是最近真的太累了,我妈生病化疗,她总是很悲观,然后我又不能在她面前哭,我继父、我继父……算了我不想说他。
然后还有就是健身房兼职,接我班的那个人她老是迟到,刘姐还总让我去擦跑步机跑带,真的很臭,口罩也挡不住……还有选修课,这个你也知道,我准备好的PPT没能用上,现在也拿不了高分,还有家教……还有——还有你。
你这个大坏蛋。
你是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
俞清昀从没有在旁人面前说过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
她向来认为冷暖自知,各人世界有各人的下雪,感受从不共通,旁人最多感慨,却永远无法共情,所以说了也没用,反倒浪费彼此时间。
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在这一刻,在池彻面前倾泻无遗。
明明他绝不是个倾听的好人选,甚至是最差的人选。
明明……就在前一刻,他才恶劣又不自知地将她逗弄了一番——于他或许只是不痛不痒的玩笑,他却永远无法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还有什么?池彻似乎是真的在听。
哭腔逐渐止住,情绪平缓下来,神志缓缓回笼。
俞清昀感到有些无措,又有些尴尬。
没什么了,她说,我就随便说说。
又补充了句,你不用在意,忘了也行。
池彻:确定没了?俞清昀又抹了把脸,重重点头:嗯,没了。
行了,别用手了,池彻嫌弃地看她一眼,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包纸,扔过来,脏死了。
俞清昀赧然咬唇,往前踉跄两步,接住,抽纸擦脸。
没了就跟我走。
池彻去石桌那头,一手提着三个工具箱和电脑包,就跟拎棉花似的轻松,往车那边走。
去哪儿?俞清昀停在原地,没动。
池彻又转身回来,行云流水的动作,另一手拽起她手腕往那头走。
男生腿长步子也迈得大,他也丝毫没有为俞清昀小短腿考虑的意识,俞清昀跟着他步伐小跑,鼻音还有些重,又问了遍:我们去哪儿?我还没拍完东西呢。
池彻把工具箱放进后备箱,啪地一声关上。
又转身将俞清昀塞进了副驾驶,啪地一声又关上。
他即刻从另一边上车,轰隆一声点火,黑色越野车疾驰起步时,他才不慌不忙地侧过视线。
黄昏的橙黄色光点从车窗洒进来,在他好看的侧颜上照出一条长方形。
爷带你去发泄。
◉ 28、二十八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