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昀还真把池彻抛给她那本书翻开看了几页。
但隔行如隔山, 她就算对这方面知识有一定的了解,也有很多不太看得懂的地方。
她乖乖地把不明白的地方用手机记录下来,打算一会儿问池彻。
直到对面派出所倏地传来一道穿透力极强的男声, 打断了她的思考。
是刚才她在电话里听到的张总的声音。
语气极其愤怒、浑厚、激动,还夹杂着无数人劝解的嘈杂声。
耳朵能很明显捕捉到时不时闪过的池彻两个字。
俞清昀心脏瞬间揪了起来。
又坐在车里听了好几秒, 实在如坐针毡,于是,她还是准备过去看看。
开车门,扶着墙撑起身体,俞清昀往停车场外走。
已经过去了一周, 她现在已经基本上能自己走路了, 就是只能走得很慢, 一步一顿, 总是磕磕绊绊的。
走了两步,突然, 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 随即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 试图扶住她。
俞清昀转头,在看清来人后立刻躲开, 侧过身远离开来。
周振洋手落了个空, 愣了愣,他自嘲地笑笑,手握成拳收回。
他说:清昀, 你不用这样避我如蛇蝎。
我后天的飞机, 去F国做交换生, 所以至少接下来一年, 你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运气好的话, 我也许会就在那边定居了也说不定。
俞清昀抿抿唇,扶着墙继续往前走,语气平静道:你这些事不用跟我说。
你去哪里,做什么,我本来也没在意过。
听了这话,周振洋没生气,反倒笑出声:清昀,你还真是被池彻给带坏了啊。
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
俞清昀本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见池彻两个字,秀眉不自觉敛起。
哦?难道池彻没告诉过你吗?事到如今,周振洋也不介意告诉俞清昀了,我是他远房表哥,而现在……他朝对面的派出所扬扬下巴,在那里面替他搞的那些破事擦屁股的,就是他表舅,也就是我爸。
刚好走过转角,对面派出所门半敞开着,俞清昀抬头看去。
她没看到池彻,只看到手上打着石膏,脖颈上戴着颈托的张总正面红耳赤地指着正对面的谁骂个不停,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奋力拉着往那头奔的张总。
耳边传来周振洋的嘲讽声:我们一家人,可真是……一辈子都是给他们池家当牛做马的命。
不可否认,周振洋刚开始的确很喜欢俞清昀,也不愿把自己寄人篱下的不堪展示给她看。
因此他看到池彻会逃,也犹豫于将自己和池彻的过往讲给她听。
因为以前的他认为俞清昀和他是一类人,是被命运裹挟,却不甘心于命运,匍匐于重压之下,还是会咬着牙往上爬,即使不择手段的人。
但现在……他只觉得对俞清昀失望又怜悯——她竟还是臣服于了池彻那种败类的身下。
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的,但既然今天遇到你了,再加上我要出国了,那我就再做最后一件好事吧。
周振洋呼出口气,虚了虚眼睫,清昀,你知道池彻是哪种人吗?你才认识他不到一年,但我认识了他十几年。
周振洋觉得池彻就像一只满身是刺但却不自知的刺猬,从来都只顾自己往前走,只顾采摘自己的果实,不屑于收敛锋芒,又或者是那股优越感是骨子里就夹带的,从来意识不到、也不介意在这过程中可能会刺伤到身边人。
周皓和周振洋他妈在周振洋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因为周皓有野心,他不愿意一辈子待在小山村里当一个普通的老师,他想走出去,想闯事业。
而周振洋他妈却满足于现状,甘心蜗居于此过完平淡的一生。
离婚的时候,他们问周振洋跟谁。
当时,刚上小学的周振洋捏紧了被同学嘲笑过的破书包,咬着牙大声说,他不会留在这里,他要跟着爸爸和姑妈去大城市。
周皓欣慰地摸摸儿子的头,说他的儿子果然有他的风范。
接着,没过多久,周皓便带着周慧和周振洋一起,去九弯投奔远房表姐徐媛。
徐媛从小便是他们那里远近闻名的模范生,后来凭借着自己的能力,生生从他们那个小山村里飞了出去,还嫁进了财阀池家,嫁给了曾在新闻中出现过的知名年轻企业家池开旭。
而周家其实和徐媛联系寥寥,除了早出了五福的丁点血缘关系外,再无其他。
本以为徐媛这个不苟言笑的女强人应该会非常冷血,但除了投奔她,周皓也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快立足于城市的途径了。
于是,在给徐媛打电话之前,本就非常善于言辞的周皓还下了一番苦功夫,准备了好几套说辞,没想到他才甫一说出第一套说辞——想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徐媛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还帮他们三个买了到九弯的火车票。
只是那时候的徐媛大概自己也没意料到。
自己此刻的一时好心,竟会是自种恶果,引狼入室。
周振洋跟着周皓踏入池家别墅那天是个夏日午后。
盛阳当空,热风拂面,花园里溪水潺潺流淌,池家小少爷穿着矜贵,坐在荫蔽下的亭子里,专注地摆弄无人机,各式各样的零件摆了满地。
一旁几个衣着统一的仆人端茶水的端茶水,拿糕点的拿糕点,小心翼翼地劝没吃午饭的小少爷吃点东西,不然一会儿夫人回来了,要是看到这些还剩着,是一定会说她们的。
七嘴八舌的劝导声中。
咕咚。
猝然一道极为明显的吞口水声音。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同时朝周皓身后的小孩儿看去。
周振洋涨红了脸,低着头躲在父亲身后,手足无措地抓着衣角,嘴唇颤抖着。
然后,他听见池家小少爷稚嫩的声线在那头极为平淡地响起:他想吃就都给他吃吧,这些东西我都早吃腻了,再吃就要吐了。
……那天,在周振洋年仅八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明确地体会到,嫉妒心和屈辱感纠缠着往上翻涌,然后在胸腔里熊熊燃烧是什么感觉。
……夏日傍晚的风依然是热的。
从回忆里跳脱出来,周振洋盯着不远处被阳光晒得焦黑的树叶,厚镜片下的双眼意味不明:我爸总跟我说,我们得感谢表姑,因为是表姑收留了我们,我们才有今天这样的生活。
收留我们……呵,他冷笑了声,你看,就连我爸自己都习惯了用‘收留’这种词来形容我们自己。
我看呐,他们这些有钱人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能拥有一条随时随地都能踩在脚下,不论如何随性驱使,都还是会对他们摇尾巴的狗罢了。
这世界上拿来那么多不求回报的大善人啊。
包括池彻也是。
周振洋微微扬起下巴,他那破事儿我也听我爸说了。
听说是……为了救某个朋友才把人张总打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朋友,竟能比张总这样的大人物还重要。
俞清昀眨了眨眼,全程都只安静听着,没答话。
周振洋冷哼了声,薄凉道:果然啊,成不了大事的人就是这样。
明知道警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最多二十分钟就能赶到了,都还是要自己赶去救人。
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逞个英雄主义么。
俞清昀睫毛一颤,猛地抬头看向周振洋,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地张张嘴,迟疑了好几秒才道:他……他是已经知道警察在来的路上了,然后还是去……?是啊,你也觉得好笑是吧?瞧见俞清昀神情,周振洋满意地笑笑,他这人啊,永远都是这么冲动,这么肆无忌惮,这么不考虑后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平时在家里就横行霸道惯了,这也就是我爸老好人一个,老让我让着他,忍着他,别跟他计较,他还真以为自己厉害得不得了了。
就他这种性格,我今天话就放在这里了——长远不了。
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终于说出口,周振洋觉得心情都痛快了不少:反正我劝你再好好想想吧,千万别被池彻这种人表面的糖衣炮弹给迷惑了,我也是花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才逐渐看清的。
总之,清昀,我是真心把你当成同类人,为你好才跟你说这些的。
说完,周振洋伸出手,轻松道,你脚怎么了?崴了吗?来,我扶你——不需要。
俞清昀倏地把手背到身后,躲开他,冷冷道。
周振洋手再次落空,愣在原地。
扶着墙兀自走了两步,俞清昀舔了舔唇,仰头呼出口气,又回过身看向周振洋。
这时,恰逢一辆车驶出停车场里,四周一片寂静。
俞清昀很轻地很慢地开口:周振洋,我本来也是不想说的,因为我知道,我骨子里的性格确实和你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们都敏感、固执、沉闷,我也知道,很多事情在心里憋久了会不受控制地扭曲掉,我……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我完全理解你。
但是……池彻他又做错了什么啊。
俞清昀喉咙上下滑了滑,眼底不知什么时候已烧红一片,你说他是为了逞英雄主义、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才赶去救人,是,也许是。
但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你一个对任何事都薄凉冷血看待的人,有什么资格站在制高点去批评他?而且……声音遽然变了调,带着些哽咽。
俞清昀抿了抿唇,缓和了会儿情绪,半饷,她才继续道:而且,他赶来会所是为了救我。
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的那几分钟,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就不仅仅是腿划了道痕那么简单了。
周振洋,这些你都想过没有啊?周振洋大概也是怎么都没料想到,池彻救的人竟就站在他面前。
他一时有些慌乱,仓促抬了抬眼镜:清昀,我……我不知道是为了救你,如果知道是你——知道是我?知道是我你就会改变说辞是吗?俞清昀笑了笑,你看,这就是你和池彻的区别。
他从来都坦荡,直接,表里如一,他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心里的想法,是什么就是什么。
而你……俞清昀摇了摇头,眼神里染上些怜悯,只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自己的狭隘和扭曲找借口,还沾沾自喜,一叶障目,欺骗自己说错的其实都是别人和这个世界。
俞清昀再次抬头看向对面的派出所。
那头已经安静了下来,而池彻也出现在了她的视野。
男生大不咧咧坐在靠椅上,两只长腿敞开着,双手环胸。
刚才那个拉拽张总的西装男人站在他跟前,弓着身,毕恭毕敬地弯腰跟池彻说着话。
俞清昀看着那头说:你们为他付出这些是他逼迫你们的吗?不是吧,但你们能来到这边是他家给你们的。
你们现在这样的境遇是他造成的吗?也不是吧。
没由来,俞清昀又想起了大年三十那晚,池彻一个人发着高烧,躺在空荡荡的家里,无人问津的模样。
也想起了,池彻总是浑不在意地说,反正这世上也没人会在意他,希望他死的人可比希望他好好活着的人多多了。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
都和周振洋描述里说的,所谓的矜贵又傲气的池家大少爷完全不符合。
但我想,他现在的境遇,俞清昀慢吞吞转过身,望向池彻的方向,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朝他那边走,应该是你们造成的。
◉ 55、五十五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