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昀身体素质差, 伤口恢复慢,一直到十一月中,她才算是恢复了九成, 行走基本自如。
正好,这段时间闻若颜工作室接了一个大项目, 为长北市宣传部拍摄城市风光宣传片,而他们工作室第一个拍摄地是东梁山景区。
东梁山位于长北市最东边,宣传标语是日出时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之前因为道路塌方,无法通车,俞清昀和池彻还暂且在这停留过几个小时。
为时周末三天两夜, 闻若颜打算也顺便搞个工作室团建。
因为之前几次拍摄杨彦他们几个帮过一些小忙, 于是闻若颜把他们几个也一同叫上了。
有拍摄日出的项目, 大家约好凌晨三点在东梁山景区入口集合。
俞清昀和池彻到的时候, 除了杨彦几个人,其他人都到了。
这会儿天还没亮, 外面温度干冷, 寒风凛冽。
池彻让俞清昀就坐在车上, 而他拿了项目书下去找寸头他们几个商量拍摄计划。
闻若颜的车停在另一边,车门打开着, 而他正站在路边打电话。
但貌似也不是单纯地打电话, 他右手把手机支在耳边,左手拿着件男士黑色大衣在往斜下方递。
俞清昀撇了撇头,才发现有个高高瘦瘦的女生蹲在路边, 只穿了件长款冬裙和薄薄打底裤, 天色黯淡, 看不清她神情, 但是从她蹲姿能感觉到心情不佳。
距离近了些, 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那女生是张熟面孔。
闻若颜边打电话边给黄前前披外套,披上左边,黄前前右肩一顶,掀开右边,闻若颜又披上右边,她左肩一躲,左边衣袖又掉落。
闻若颜没再动,垂着视线盯着她。
察觉到了什么,黄前前飞快地抬了下眼,和他对上一瞬视线,然后慢吞吞站起身,极其不情愿地穿上了那件长至她脚踝的男款黑色大衣。
闻若颜收回视线,转身远离几步,继续打电话。
三点过十五分左右,杨彦他们才姗姗来迟。
半开的副驾车窗外,俞清昀依稀听见对话声。
寸头问他们怎么来这么晚,杨彦说开错路了,前面那条路又塌方了,绕了好大一圈。
寸头说不是昨天就提醒了你们,别走那条路吗。
杨彦说他这次是真忘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朝旁边转了转眼,说不像某些人,只会装忘了。
池彻背对着俞清昀这头,正把烟摁灭在垃圾桶上,闻声虚虚踹了他一脚,转身过来上车。
几辆车一同往里开,一直开到山脚下的东梁山庄。
这是他们这两天要下榻的酒店,闻若颜有跟老板提前联系好,让值夜班工作人员放行,让他们先进去把东西放下,换身登山服再上山。
俞清昀理所当然地和黄前前住到同一间房。
进房间后,黄前前衣服都没换,放了行李就出去了,看样子是有别的安排,不打算去看日出。
俞清昀换了身运动装,考虑到外面温度低,又加了件外套,戴上了帽子围巾,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
池彻发来消息说他和寸头他们先下去调试无人机,俞清昀回了个好,出门时想了想,又倒回去,拿上了给杨彦他们几个准备的礼物,放进了包里。
那次从郭艳青工作室回去后,俞清昀就开始琢磨这个事儿了。
多多少少也是因为她,他们才会不仅受伤,还因为旷比赛被罚打扫卫生。
她是想做点什么补偿一下的。
但买点什么都不太合适,不说杨彦那几个公子哥什么没见过,太贵了俞清昀囊中羞涩,太便宜了她也不好意思送。
思来想去,俞清昀去家附近小寺庙里求了几根红绳,亲自编成了手链,准备送给他们一人一条,以示平安祝愿。
刚好其他人已经下去了,俞清昀表明来意后,在楼上电梯口把红绳给了先出来的梁集他们三个人。
几人一个比一个捧场,有弓腰双手接过的,即刻就戴到手腕上左右炫耀的,还有人开玩笑说,完了,有了嫂子送的这保平安红绳,这下他要长生不老,因为死神带不走他了。
几人哈哈大笑,把俞清昀闹得脸一阵一阵得红,明明她还觉得有点拿不出手。
闹完后,几人先行下去,俞清昀继续在电梯口等落后一步的杨彦。
杨彦接过后表达了感谢,而后开玩笑说,还以为是俞清昀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因为今天刚好是他生日。
俞清昀啊了声,抱歉道:生日快乐。
没关系,电梯来了,两人一道进去。
杨彦摁了一层,我跟阿彻一样的,都不怎么看重生日,也没怎么过过生日。
俞清昀愣了下:池彻?说起池彻生日,其实这事还有个乌龙。
七月初刚放暑假那段时间,池彻为了让她跟他回家住,连着好几天都用了今天我生日这样的理由,俞清昀那时只当他是在插科打诨。
她也是前段时间才偶然知道,原来7月2日那天,还真是池彻的生日。
他这人,逗弄人的假话时常说得像真话,而真正的真话,却又总习惯用浑不在意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
对啊。
杨彦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因为他妈那事儿,所以他从高二那年过后,就再也不过生日了。
电梯到达一层,杨彦走出去。
俞清昀眨了眨眼,有点走神,被来人提醒后,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大半夜的山庄大厅没几个人,走出电梯后,俞清昀远远看见闻若颜和寸头拿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商讨拍摄路线图,而池彻侧对着这头,坐在沙发另一边。
黑色冲锋衣和运动裤,长腿大喇喇敞开,人没骨头似的靠在沙发背上,懒懒撩着眼皮,侧脸弧度利落,瞳孔漆黑,棘突凸出。
梁集几人歪着斜着站在他面前,不知在说什么,各自憋着不怀好意的笑,你推我搡。
俞清昀奇怪地皱了皱眉,往那头走。
她身材瘦削,走在几个高大的男人后面,几乎被他们挡了个全,那边人都没注意到她。
她看到池彻和梁集那几人嘴唇一张一合,不知交流了什么。
坐在沙发上的池彻冷眸扫了他们一眼,思忖了两秒,点了下头,摸出钱包,抽出一大叠红票子,唰唰唰数了不知多少张,递给梁集。
紧接着,俞清昀眼睁睁看见,梁集眼睛亮了亮,一把抓过那一大堆红票子,和身旁两人一同激动地瓜分了。
然后,三人把钱揣进兜里,纷纷拉起衣袖。
取下手腕上的红绳。
递给了池彻。
…………-上东梁山山顶的路有三条,一群人兵分三路,分别驾驶三台无人机,从不同的路线上山。
按人头分本应该是四人一组,但鉴于无人想吃狗粮,池彻这组便只有他和俞清昀两人。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的话。
主要原因其实是,操控无人机对池彻来说就像家常便饭般简单容易,只要有他在,其实也不需要旁人了。
他们从山庄后门上山,现下季节是旅游淡季,再加上时间凌晨,刚开始还能遇见几个夜游的游客,往上走了不到一小时,耳边渐渐只余风吹林梢呼呼声。
池彻驾驶无人机走前面,男生体力好,大气都还不需要喘一口时,俞清昀就已经累得不行了,没一会儿就落后了池彻大半截山梯。
诶俞清昀,你听过东梁山的传说没?黑漆漆的山景中,黯淡路灯几乎不起效果,池彻站在木亭旁,居高临下地看她,无人机嗡嗡地在他身旁盘旋。
俞清昀手撑着栏杆歇气,有气无力地应声:什么传说?池彻声音听起来很是肃穆:凌晨四点,是东梁山山鬼出来巡逻的时间,只要和它对上视线的独行女子,都会被它掳走。
俞清昀呼吸一紧,下意识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3:59。
……哪有这么巧的?俞清昀默默站直了身子,环顾阴森森的四周,吞了吞口水:你骗……骗人的吧——突地,有什么东西夹杂着尖锐风声,从上面朝她俯冲过来,略过她头顶朝下飞去,俞清昀转了下头,没等她看清楚,那东西又转了方向,劈头盖脸地朝她追来。
俞清昀吓得大叫,下一秒已经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飞奔上了山梯,紧闭着眼,缩着脖子扑进了池彻的怀里,心脏快要蹦出嗓子眼。
两秒后。
头顶斜上方传来一声憋不住的短促笑声,含着鼻音。
俞清昀愣了愣,低了下头,小型无人机缓缓停靠在自己脚边,螺旋桨一点点地收起旋转。
一瞬间反应了过来。
俞清昀霎时想弹开:你骗我!但池彻手又不知什么时候牢牢地控制在她腰上,她废了好大一股劲儿才挣脱开。
池彻靠在扶手旁,吊儿郎当地垂眸看她,眼底漾着掩盖不住的戏谑笑意。
闷闷地鼓了鼓脸颊,俞清昀绕开池彻,兀自朝山上走。
池彻捡起无人机,重启起飞,没几步就又追上了她,步子闲闲地跟在她身后。
男生笑着喊她:喂,俞清昀,走那么快干嘛,我都赶不上你了。
俞清昀没理他,加快了速度。
池彻又懒洋洋道:你看,吓一吓也不是没好处的,你刚才都还‘不行了’‘不行了’,这会儿不是体力全被激发出来了么。
俞清昀忽地被戳中,正在加速中的脚步霎时一顿,好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池彻毫不给面子地再次笑出声。
笑够了后,才摇着头叹口气,躬身用没拿手柄的手牵住她,超过她半米,拉着她往上走。
又走了一截。
其实不算完全骗你。
池彻的声音优哉游哉响起,听起来似是认真了好几分,东梁山确实有个传说。
俞清昀怀疑地看向他,在黑暗中揣摩他的神情:……真的吗?真的。
池彻颔首,皱眉啧声道,你这人怎么什么都不信呢。
废话少说,想听吗?索性没事,俞清昀依旧秉持着怀疑的态度:你先说说看。
池彻轻笑一声:传说很久之前,东梁山山主家有一位娇小姐,生得玉容仙姿,不慕权贵,不贪钱财,无数求娶之人踏破门槛也未能如愿。
原因竟是其爱上了山顶的一颗参天大树,众人闻之皆说其癫疯,久而久之山主家便门可罗雀。
直到有人刚好寅时中,也就是凌晨四点攀顶,看到那颗参天大树幻化成了一个英俊男子,与娇小姐亲密相拥,但时间一过四点整时,男子便又变回了树。
也就是说,娇小姐与她的恋人,每天仅能拥有一瞬间的相见时间。
因此,东梁山又称为四时山,而山顶那颗最雄伟的参天大树,经过若干年的演变,竟生长成了一个奇怪的数字4的形状,因为它全部的心力都在期盼着凌晨四点的来临。
听完后,俞清昀缓缓点头,有些被这个故事震撼和伤感道:啊,这样啊,那人们后来有理解这个娇小姐吗?不知道。
池彻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吧。
俞清昀抿了抿唇,认真探讨:是传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吗?还是——不是。
池彻侧头睨她,勾着唇淡淡道,是我编的故事就到这里了,怎么?想听?你要想听的话,我可以继续编下去。
俞清昀:…………俞清昀刹那间一阵无语涌上心头,她甩开池彻的手,停住了脚步,忿忿地道:你怎么又骗——正说着,山间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不算大,但冷冽刺骨,池彻收起无人机,两人一块儿小跑了两步,就近躲进几米外的亭子里。
被耽搁了一会儿,俞清昀情绪已经褪了下去,再说起时已没了刚才的愤懑。
她坐在木凳上,拍了拍外套上落上的水滴,语气闷闷道:你别再骗我了,我还很认真地听来着。
亭子外雨滴逐渐大了起来,顺着砖瓦往下落,形成一道水帘,把两人包裹其中,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人。
天色依旧是黝黑的,亭子外的长阶梯往下一路蜿蜒到视线尽头,像一条匍匐前进的水蛇,明知有毒,却依旧叫人沉溺其中。
好半饷,池彻低低沉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在耳边。
他把无人机手柄放到中间的石桌上,坐到俞清昀身边:我就是想跟你说,凡是不要那么认真,有些你刚开始以为真的不得了的事儿,其实到最后会发现它是最假的,而且等你意识到它假再回过头去回忆时,才更会惊觉,他妈的,一只劣质塑料壳就把老子给骗过去了。
比如古代阿拉伯数字并不普及。
比如……他也曾相信,他们都是真心善待于他的。
俞清昀有点懵,一时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万事万物皆有它的定数。
池彻浓密睫毛低垂,拉过她手指把玩,很多你现在觉得痛苦得可能这辈子也过不去的事情,会在未来某一天,突然就想通了,毫无缘由的,也毫无征兆的,完全能接受了。
俞清昀缓慢眨了眨眼,又愣了好几秒,才渐渐意识到,池彻原来是在说俞华月的事。
这段时间俞华月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常常在半夜惊醒,然后盯着窗外的夜色,叹一整晚的气。
她以为,她隐藏得挺好的。
但池彻多聪明啊,她有什么能瞒过他。
俞清昀咬着下唇没说话,池彻又呼出口气,道:跟你说件事儿吧。
我妈是自杀的,上吊,用的就是绑行李箱的那种绳子。
他语气平铺直叙,听起来像在叙述别人家的事。
那天还是我十七岁生日,一个暴雨天,一推门就看到她吊死在上面,所以我到现在也不太喜欢这种下雨天,也不喜欢过生日,因为我的生日就是她的忌日。
顿了顿,池彻抬头打量了下亭子的房梁:嘶,好像挂的就是房间里的这种地方吧。
俞清昀呆滞住,凝着他不动。
你这个眼神看我干嘛。
池彻笑出声,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安慰我呢?说实话,真不需要。
我当时确实接受不了,但现在想想,还觉得那时候她选择自杀了挺好的,活着的时候那么痛苦,死了倒算是解脱了。
俞清昀依旧一动不敢动,小心翼翼地反握住他手。
女生手指柔软细嫩,沾染着山里微凉湿润的触感,用了些力。
真的。
池彻拧了拧俞清昀脸,笑得胸腔震颤了两下,不是,这真没骗你,真的。
今晚连着被骗了两次的俞清昀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了。
但又想起电梯里杨彦说的话,这事儿大概率不是假的。
她没料想到池彻会用自己的经历来安慰她,来得太突然,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仰起头紧闭着眼亲了上去。
她仍然不善于接吻,张嘴的弧度显得生硬无比,伸舌头舔/弄池彻的唇也很是青涩又小心翼翼,握住男生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紧张到颤抖。
好一会儿,对面都没动,也没张嘴,只是任由她单方面地吻和舔/弄。
俞清昀心里刹那间开始打鼓。
赧意控制不住地上浮,脖颈边的脉搏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白到透明的纤细脖颈。
她连忙收起呼吸,往后退。
然而才刚后退几寸,池彻忽地上了手,把在她后脖颈,手腕一转,又将她拉回了自己唇前。
俞清昀。
暗夜里,池彻神色混沌,声音沉沉,尾音带哑,缱绻万分,缓缓开口。
你这勾引人的法子太蹩脚了。
俞清昀心脏霎时提起来,耳根的烫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使劲儿咽着口水,磕磕绊绊到了极致:我……我……我就是……但没关系。
池彻唇角慢悠悠勾起,咫尺之距处,每说一个字,炽热吐息都会与她交缠在一起。
我还真就吃这一套。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do~凌晨四点划重点(其实前面还有很多小细节,但是fine,你们肯定都不记得了◉ 58、五十八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