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秒后, 啪的一声,房间里大灯被摁开。
俞清昀人裹进被子里,紧紧地被池彻搂在怀里, 听着他胸腔深处传来的声音。
听起来还挺淡定的:没关系的,不冷的, 谢了阿姨……她啊?没看见啊,可能下去买东西了吧,您给她打个电话?闻言,俞清昀后脖颈一麻,连忙把手机死死摁住, 生怕它突然就震动了起来。
好嘞好嘞, 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你早点睡。
好几轮聊天后, 俞华月总算转身,迈着极为缓慢的步子往外走, 跑哪儿去了这个时间……又是嘎吱一道轻响, 门被人从外面拉上。
俞清昀顿时长舒出一口气, 有气无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
然而都还没多歇口气,手机又猝不及防震动了起来。
是俞华月打来的电话。
她瞳孔一震, 条件反射将手机如烫手山芋抛开, 砰的一声坠在池彻身上,发出一道闷响。
池彻一只长腿屈起靠在床头,故意捂着胸口啊了声, 碰瓷道:俞清昀, 你怎么回事?谋杀亲夫啊你。
抱歉抱歉……啊, 电话……俞清昀焦头烂额地捞起手机, 一时之间竟不知先顾哪头了。
倏地, 一只修长的指节递到她手机屏幕前。
摁了摁。
下一秒,俞华月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喂,清昀啊,你在哪儿呢?俞清昀欲哭无泪地闭了闭眼,在男生玩味的笑意中,把手机支到耳边,手掩着嘴回答:哦,妈,我那个,我出门了……对,有点不舒服,透……啊,俞清昀红着脸拍开池彻在她身上游走的手,瞪他一眼,对,透透气。
马上……嗯……俞清昀用剩下那只手死死捂住胸口,后退着往床下躲,马上就回来,上楼了,先不说了。
池彻就这么懒洋洋地靠在床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俞清昀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边说话边跳下床,手忙脚乱地捡拾塞在床里侧的衣服,提着拖鞋赤着脚往外跑。
然后听见一门之隔外,女生心虚地跟俞华月解释的声音渐行渐远。
池彻把手枕在头侧,望向窗外,如水的月光和树梢雪花相映成趣。
突然就有点期待后年今天的来临了。
-没想到池彻在这一住就住了快一周。
在这几天里,他帮好几个邻居家修家电换灯泡,也带着一群小朋友在雪地里玩无人机,有时候大中午的还会被蔡阿姨他们拉去打麻将。
于是,也就仅仅一周的时间,莫名其妙的,老小区上至七八十岁老太,下至四五岁孩童,基本全都认识了池彻。
老小区里所有人都知道,七栋三楼的俞阿姨家有个长得俊又什么都会的女婿。
池彻总被叫来叫去,因此,好几次俞华月把池彻拉到阳台说悄悄话,见到俞清昀从房间里出来又赶紧佯装无事地开始浇那几盆只剩枯枝的盆栽,俞清昀也没多想。
又好几次借口买菜或是打牌,让池彻开车带她出去,俞清昀也没怀疑。
俞华月演技有限,但池彻总是游刃有余,能以很好的理由将她蒙骗过去。
直到年前的一天,俞清昀一大早被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吵醒,她连忙套上几件外套去开门,看到立在门外的几个警察。
她被吓得一下就清醒了过来,懵懵的神情:这是……警察跨进门,动作娴熟地朝她出示警官证:您好,我们是馥郁区派出所的民警,请问魏明泽是你的家人吗?是……俞清昀嗓音发紧,心跳停滞,迟疑地回答,他、他怎、怎么了吗?哦。
其中一位警察毫无感情地说明道,魏明泽伙同楚某、刘某等人实施诈骗,伪装成中介,并伪造假合同向受害人们售卖并不归属于他们名下的商铺,涉嫌诈骗金额高达400w,目前已将他实施拘留,我们此趟是来通知家属,然后再了解一些情况……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三年半前在九弯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浮现在脑海里,俞清昀耳朵嗡嗡作响,警察们的声音倏地一同远去,她似乎只能看见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双脚一软,人不受控地往后倒。
后腰及时覆上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扶住。
池彻一手将俞清昀抱起,放到一旁的沙发上,摸摸她的脸:没事儿,别担心。
随后起身,接过警察递过来的资料,面色镇定地和他们交流起来。
俞清昀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大脑一片空白,神色愣愣。
好一会儿脑袋才恢复思考能力,后知后觉到一些细枝末节,意识到从去年俞华月住院时就开始的那些不对劲。
突然,一旁房间门被推开,嘎吱的声响将她思绪拉扯回现实。
俞华月扶着墙,缓步走出来,路过俞清昀时和她猝不及防对上视线,瞳孔一震,又心虚地匆忙躲开,讪笑着鞠躬哈腰地去跟警察问好,然后颤着一双皮肤已开始腐烂的双手去接水。
俞华月手上没劲儿,纸杯掏了好一会儿都没掏出来。
我来吧。
俞清昀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饮水机旁,面无表情地接过她的动作,拿纸杯接了水去端给几位警察。
清昀……俞华月张张嘴,小声喊她,却没得到回应。
半小时后,警察拍拍池彻的肩:感谢配合,具体情况已经了解了。
预计再三天,拘留时间到期,家属可在拘留所接回嫌疑人。
池彻颔首:辛苦。
防盗门关上,房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池彻视线在面前两人身上逡巡了下,摸包烟出去阳台抽烟了。
俞清昀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视线盯着斜下方一眨不眨。
俞华月小心翼翼地挪到她旁边,跟个犯错的小孩子似的,去扯她的衣袖:清昀……俞清昀手往回一收,躲开俞华月的手,身体朝向另一边,拒绝交流的意思很明显。
安静了须臾。
俞华月苦叹一声,轻声道:清昀,刚警察不也说了吗,这次这个诈骗案是不出于魏叔自己主观意愿的,那些人嘴上功夫一个比一个强,他也不知道他们那是假商铺的啊。
他也是受害人,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俞清昀一动没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她说话。
俞华月心里打鼓,犹豫了下又道:是,三年前我们从九弯过来长北的时候,妈妈确实跟你保证过,若是他再出事,绝不会再管他。
但清昀啊,这真的出了事,他毕竟是我老公你父亲,我又怎么能真的放下不管?俞清昀总算有了点反应,她缓缓侧头看她,眉微蹙:所以你就找了池彻?没!没……我没找小池!俞华月急急忙忙解释道,是他听到了我打电话,主动帮忙的,我一开始没想找他,我是想找以前九弯那边,你爸爸以前的朋友们的……哦。
俞清昀转回目光,没什么情绪地轻哼了声,喃喃道,现在不怕了。
俞华月眼神躲闪开:他们……那些人不是都被判了刑,都被关进去了嘛……哎呀反正,她又倾身过来拉俞清昀的手,魏叔这个人,确实是有一身的缺点,妈妈不是不知道,也有眼睛能看到。
但他这次也是和三年多前一样,是想多赚点儿钱给妈妈治病,心一急,这才着了那些奸人的道。
清昀啊,你知道的,妈妈愿意一直死心塌地地跟他在一起,就是看重他对我们娘俩儿好这一点啊。
对我们好……对我们好……俞清昀不停重复着,不停点着头,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被气得连笑两声,他这叫对我们好?妈,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俞清昀觉得她就像一只被不断往里充气充了十几年的氢气球,十几年来不停地压抑自己,控制自己,游说自己。
但氢气球总有到极限的一刻。
而今天俞华月这话,就如同压向她的最后一口气,砰的一声,气球破裂,她所有的隐忍都在这一刻无法自抑地爆发出来。
她站起身,声音不自觉开始拔高:每天通宵打牌喝得烂醉回来还让下了夜班的你给他做早饭,这叫对我们好?我初三暑假大半夜为了给他送钱去麻将馆差点被猥亵,这叫对我们好?我高考前一天晚上还叫了一大伙人来家里喝酒打牌吹牛到天亮,这叫对我们好?……俞华月一声不敢吭,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俞清昀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尾泛着红,像只游走困兽似的来回踱着步。
反应了好一会儿,直到屋内再次恢复安静,俞华月才逐渐在大脑里接收到并分析出俞清昀刚说的那一大段话:猥……猥亵?她踉踉跄跄地撑着沙发站起身,扑向俞清昀,声音里带了哭腔,初三暑假的时候吗?清昀,你怎么都不跟妈妈说啊……怎么妈妈都不知道啊……俞清昀任由她攀住自己肩膀放声哭泣,轻笑了声,燃烧过后,眼神里只余冷漠的灰烬:跟你说?跟你说有用吗?你不是……她顿了顿,木然地看向俞华月,嘲讽地扯扯唇,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么。
俞华月身体很明显一僵,哭声也瞬间止住。
俞清昀推开她的手,径直往玄关走,一言不发,换了鞋子,防盗门啪地一声被关上。
俞华月神情怔怔,如同失了魂魄似的连连往后退,瘫坐在沙发上。
阳台门打开,池彻收起烟盒进来,俯身抓起俞清昀钥匙,扔下一句:阿姨您别担心,我跟出去看看。
随即跟了出去。
两道关门声响起,俞华月总算控制不住地缓缓低下头,捂住脸低低抽泣出声。
-池彻腿长步伐也大,俞清昀才刚走出楼栋,池彻就在花坛边追上了她。
他一把拉住她手臂,俞清昀被扯得回过身,踉跄了下,小脸儿上满是泪水,小鹿眼模糊潮湿,鼻尖和眼眶都烧红一片,喉间还在低低呜咽着。
女生身子就跟羽毛似的轻,他都不用使劲儿,手腕很轻地一动,她便跌进了他怀里。
池彻顺势把她搂进怀里,没说话,只宽大手掌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后背,直到听见女生呜咽声愈发大了起来,在他怀里微微颤抖着身体。
池彻……池彻……俞清昀抽泣着,泪水不断地夺眶而出,把他肩膀的衣服全打湿,深了一个色号。
池彻声音沉沉地从她头顶传来:嗯,我在。
俞清昀吸着鼻子,无数的情绪纠缠着上涌,快要将她整个人淹没:你知道……你知道三年半前发生了什么吗?池彻没出声,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只是又将她搂紧了些。
缓和了好久。
俞清昀才缓缓出声,眼睫垂下去,瓮瓮的声音闷在他衣襟里:三年半前,因为魏明泽,我差点成为了一个杀人犯。
那是俞清昀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记忆。
就像梦魇一般,在这几年里,总是不经意间溜进她身体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蚕食她的神经,叫她回忆起当时的罪恶感。
……俞清昀高二下学期时,魏明泽不知从哪儿学到了什么道家真传,于是借着油嘴滑舌的功底,替人算命装神弄鬼骗些小钱,然而却聪明反被聪明误,遇到了更高段位的骗子,反被人利用,替人担保了高利贷。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上当受骗时,那人哪还有消息,早已卷款跑路了。
而就在他试图寻找对方下落期间,还款时间不知不觉到了。
那高利贷集团与hei社会勾结,拖着不还款的人运气最好的也是被打个半死,没一个好下场。
魏明泽慌不择路,来不及通知家里,只顾得上自己先跑了。
跑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后,他才借了路人手机给俞华月打电话,坦白了这事,还佯装好心地叫她赶紧带着俞清昀躲一躲,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他再回来和她们会和。
俞华月被吓得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就往外跑,跑到楼下时,才倏地想起今天是周末,俞清昀还在家里睡午觉。
她又连忙往回赶。
然而,她进了屋后,才刚把俞清昀摇醒,想拉她跑时,就听见防盗门外倏地传来砸门声,还夹杂着男人粗鄙嗓音的威胁声,他们言辞间带着脏话,在门外骂骂咧咧,识相点赶紧开门,再不开门他们就直接破门而入了啊。
俞清昀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问俞华月外面这是什么情况。
砰砰砰——防盗门更重地被砸响,破木门发出快要穿破屋顶的铮铮声,仿佛下一秒便要倒塌下来。
俞华月浑身一颤,急急忙忙把俞清昀塞进衣柜里,厉声快速交代她,说一会儿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也不准出声,就装作自己不在家,等她说让她开她才能开。
俞清昀懵懂地看着她:……啊?她看向门外已经被砸得析出一条缝的木门,被吓得身体一缩。
睡意还未完全褪去,她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只得连忙去抓俞华月的手机:报警!我们赶紧报警!不行!俞华月一把把手机夺过来,不能报警!为什么?俞清昀不理解,再次去抢她的手机。
俞华月站起身,把手机藏到背后,咬牙道:要是报了警,你魏叔也会被抓进去的!你疯了吗清昀!俞清昀愣愣看着她,更是一头雾水:魏叔为什么会被——俞华月拧着眉吼了俞清昀一句:来不及解释,你听我的就对了!然后她迅速把衣柜门关上,退出房间,拿了钥匙给房间门上锁,再急匆匆地把钥匙扔进货柜下方,赶在木门被砸烂前一秒开了门。
隔着衣柜和房间门,俞清昀听见外面传来惊动人心的对话声。
那些人脚步极重,一股脑冲进来,把地板踩得咯吱咯吱响。
紧接着,砰砰砰几道巨响,是棍棒打碎玻璃和木柜的声音,其间还不断传来男人们骂街的声音。
臭娘们儿!你他妈在家啊?在家让老子和兄弟们敲那么久都不开?!啊?是不是存心和我们作对呢!俞华月讨好的语气回答他们:没,没,我刚刚是在睡觉,听到了马上就来开门了……诶,各位大哥,你们是有什么事儿吗?别几把跟老子装蒜啊!你男人是不是魏明泽!他欠了老子钱!把他给老子叫出来!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本事啊!魏明泽!给老子出来!魏明……什么?俞华月嗓音颤抖着,哈哈,您说的这人我都不认识——不认识?你他妈把老子当傻子骗呢?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结婚照!你们不是还有个女儿吗——她不在!她去读书了!我给各位大哥跪下了,求求各位大哥放过我女儿!放过?行啊,那你把钱还了!连本带利一百二十万,还了老子立马走人!一……一百多少?一百二十万!耳朵聋了吗!赶紧给老子拿钱啊!不然老子把这儿都砸了!这……这位大哥,您看您能不能宽限几天,这一下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宽限?你们怕不是要跑路吧?呵,说的也有道理。
是吧,那大哥们要不要先喝口水再走——走什么走啊?我他妈说我要走了吗?老子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吧?那你们是想——俞清昀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外面忽然安静下来,敲打声也都消失了。
半饷。
男人道:看你这娘们儿长得还有几分姿色,要不,你把衣服脱了给我们兄弟们爽一爽?今天就算过去了。
屋内响起猥琐的笑声:还是大哥为我们哥几个着想!好久没碰女人了,这也是时候该发泄一下了!哈哈哈哈那谁先来啊?那当然是大哥先来啊,我草,这娘们儿身材够可以啊!……说这话的男人正两眼放光地撕扯着俞华月的衣领,手不老实地往里滑,突然听见身后房间几声巨响,门锁啪的一声摔落在地。
下一秒,房间门被人从里面踹开。
一个穿着校服的妙龄少女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披头散发的,尖叫着从里面冲出来。
作者有话说:我们阿昀。
◉ 65、六十五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