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彻把棍棒扔到了垃圾桶, 一手揽住她腰,将俞清昀抱上了车。
坐着等我。
池彻关上车门,回去殡仪厅。
殡仪馆工作人员正打扫残骸, 看热闹的人还未散。
有外围人瞥见池彻,连忙知会其余人, 众人纷纷面露惊恐,随即后撤躲开,小心翼翼交头接耳,却见他手上已没了棍棒,只是进去拿了个打包袋, 收上遗像等重要物品, 转身离去。
池彻将物品放置到车后备箱, 上车时, 他朝右边看了眼。
刚才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俞清昀安静地坐在旁边, 眼睛盯着正前方的空调口, 却又像什么都没看。
呼吸屏住, 像是灵魂已经融化在了空气中。
为免触景生情,池彻直接开车带俞清昀回了自己的房子。
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 他牵着她下车, 坐电梯上楼。
一直到进门,俞清昀脚步才微微一停,似乎才回过神来。
她恍惚地抬了下头, 眨了下眼:不是回家吗?我怎么在这儿……池彻下蹲身, 帮她换鞋, 垂着头回答她:我家。
俞清昀整个人反应都很迟钝。
她缓缓低下头, 看着他眉眼发呆了两秒, 才怔怔地扯了下唇角:哦,是啊,我好像已经没有家了。
池彻指尖滞住。
而后抽掉鞋带,把她又瘦又小的脚从鞋子里扯出来,他抬头看她,一字一顿:还有我们家。
我们家。
俞清昀眸底闪烁了下,但也只一瞬,又很快归于平静。
她躬下身,有气无力地道:没事,我自己换吧。
池彻索性直接起身,顺势把她扛上肩膀,进门放到沙发,拿拖鞋过来帮她换。
刚那猝不及防的一下,俞清昀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帮她换好鞋子,池彻起身道:我下去买点东西,货柜里有饼干,你要是饿了可以先吃。
俞清昀就连眼睫都没动,从鼻子里嗯了声。
池彻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以最快的速度下楼,去了趟超市,随便买了点洗漱用品、生活用品、生鲜蔬菜等,又去了趟药店。
他回来时,俞清昀还呆呆地坐在沙发角落,就连头发丝弧度都是他走前的模样。
像个空心稻草人。
沉郁、脆弱又透明。
池彻下意识过去拉上半边窗帘,坐到她身侧,掀起她右手衣袖。
伤口横着斜着,张牙舞爪,几乎布满了她本就纤细得一折就断的手臂。
池彻心脏仿佛被狠狠剜了一刀。
停顿了好一会儿。
池彻喉结用力滚了滚,开始着手帮她清理伤口。
消毒药水抹上去,血水混合着透明药水浸润进她白皙皮肤,发出滋滋细响。
他眉头不自觉蹙起,棉签移开,望向俞清昀:疼么。
俞清昀视线很缓地挪动,落到他身上,再落到右手手臂上。
她轻轻摇了下头:不疼。
池彻说:疼就说。
嗯。
俞清昀瞳眸空洞,但是真的不疼,没感觉。
她没说谎。
这只手,早已被她自己亲手砍断,留在了17岁的筒子楼。
池彻侧脸肌肉绷紧了又绷紧:好。
他垂下眼睫,继续涂药,动作不断放轻。
涂完药,池彻帮她脱下沾了血迹的悼服,用毛巾给她擦了身子。
再去房间拿出俞清昀去年留在这边的衣服,给她换上,最后打电话去学校帮她请了假。
出去走走?池彻望向俞清昀。
俞清昀盯着落地玻璃完发呆,点了点头:好。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天色暗下来,四月的长北还尚存细微凉意。
池彻住的小区算是湖景房,隔着一条大马路,对面是视线极其开阔的人工湖。
比起以往九弯那条汹涌的长流河,人工湖就显得平静很多。
池彻没跟俞清昀说话,只默默跟在她斜后方半米的位置,她步子迈得小,他便也踱步,走一步停几秒。
她凝着湖面发呆,他便也就站在旁边陪她,和她隔着几人距离抽烟。
最后一支烟燃到尽头,池彻把烟盒捏瘪扔进垃圾桶,问俞清昀: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他看了眼腕表,时间已经过了八点。
他跟杨彦他们吃过晚饭了,但俞清昀多半还没吃。
听来是问句,但其实是通知。
俞清昀这段时间从未感觉到过饿意,却也一顿未落。
她拗不过池彻。
俞清昀点头:好。
池彻就近进了一家石锅拌饭,帮她打包。
点菜时,俞清昀忽地拿过菜单,青葱指尖指向第三排:我要吃这个。
爆辣五花肉拌饭。
池彻眉挑起,提醒道:这个不是纯素的。
我知道。
俞清昀说,我就是想尝试一下。
池彻睨着她,知晓她说的不是实话,但这个时候也不想反对她。
于是点了份荤的,点了份素的,一同打包拿了回去。
回去后,俞清昀坐在餐桌前,眼睫垂着,面前的碗筷歪歪斜斜地摆着。
她没动。
池彻坐她旁边,伸手,扯了张纸巾帮她擦干勺子上的水渍,又将勺子并排整齐靠在碗边,然后才把打包盒拿出来,摆在她面前。
吃吧。
俞清昀拿起勺子,毫不犹豫地拉过荤的那份,盛了一大勺饭,连带好几块五花肉肥肉,一同塞进嘴里。
女生脸小嘴也小,这么一口进去,她腮帮瞬间鼓起,脸颊皮肤被撑得又薄又无血色,酱料糊了满嘴满脸。
池彻眉皱起:慢点。
俞清昀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喉咙用力地滑动,没嚼几下就狠命往下咽。
瞳孔用力睁着,盯着斜下方,一眨不眨,嘴已经快被撑破了,手还拿着勺子拼命往里塞饭和肥肉,越塞越快。
似乎不撑死自己不罢休。
池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勺子,拉开饭盒,啧声:俞清昀!你干什么?!俞清昀就跟魔怔了似的,竟还伸手来抢,含糊说:还……还给我!但她那劲儿哪抵得过池彻。
池彻用一只手就轻而易举拦住她,另只手手臂一转,将打包盒连同勺子一起,放到了距离俞清昀最远的桌角。
俞清昀还在挣扎着,下一刻,肉腥味混合着刺激喉管的爆辣,带来的恶心感唰地从胃里直冲头脑。
她脊背被拉扯地瞬间弯下去,捂住嘴,踉踉跄跄奔向洗手间,抱着马桶,吐了个天昏地暗。
……俞清昀胃里本就没东西,吐的几乎都是水。
池彻拿了瓶矿泉水,面无表情地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她。
等她吐完了后,开了瓶盖递向她。
俞清昀小小的一团靠坐在卫生间角落里,瞳孔无光,眼尾被生理盐水染红,没有反应。
池彻又蹲下来,把矿泉水递到她面前。
她视线转都没转。
池彻直接捏住她下巴,不容置喙吐出个字:喝!俞清昀不知是在跟他作对还是跟自己作对,反而用力咬住下唇,瓶口抵在了唇边,水渍顺着她嘴角往脖颈滑落,她却仍死活不肯张嘴。
池彻脚步一跨,人挪到她面前,长腿膝盖一上一下,眼神居高临下地逼迫她,语气强硬威胁道:自己喝?还是我给你灌进去?对峙了长达半分钟。
俞清昀眼眶一点点潮湿起来,很缓地抬手,接过水。
极为小口地抿动着。
池彻微不可查又长缓地呼出口气。
他眼底戾气仍未消去,紧紧盯着俞清昀肿胀干裂的红唇和苍白至极的脸色。
满意了吗?池彻倏地冷冷道,嗯?俞清昀?把自己呛死辣死恶心死就开心了是吗?室内安静,俞清昀没回答他。
矿泉水瓶被她细嫩的指尖掐出细微的窸窣声响。
她身体在十分微小弧度地颤抖。
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死?池彻的温柔仿若已在这几天内被她消耗了个干净,咬着牙说,想死趁早说,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哪用得着这么复杂。
俞清昀身体颤抖弧度愈发明显,呼吸声沉重,每一寸都染着颤意。
池彻似乎是存心要叫她爆发出来,话语愈发薄凉刺耳:俞清昀,我劝你少做这些既没用又只能感动自己的事儿,你做戏给谁看呢?今儿是你妈头七!你以为你妈很乐意看到你这幅样子?果然。
下一秒。
那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俞清昀声量倏地抬高到极致,扯着嗓子嘶吼道,你让我想死趁早说?!好!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我!我恨不得那缩在骨灰盒里的人是我!从俞华月去世起,就有无数只火苗一直被她强制压制在胸腔里。
摩擦着,紧掩着,蓄力着。
终于在这一刹那全都舔舐而上,摧枯拉朽,将她整个人置于熊熊燃绕的大火中。
俞清昀目眦欲裂,手指蜷缩,指甲狠狠地陷进掌心,右手手臂伤口崩裂,猩红血液霎时涌出,将她新换的上衣再次打湿染红。
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想的吗?我恨死我自己这副样子了!我宁愿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这样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但凡有个男人多看我妈一眼,我就要努力去讨好我妈,因为担心被抛弃!不在乎魏明泽那恶心至极的嘴脸,反正我妈也回回站在他那边,家里的坏人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俞清昀的语言毫无逻辑,想到什么说什么,整张苍白小脸儿逐渐涨得通红,头发凌乱,眼眶血红,瞳眸里不停泛起的汹涌潮水朝下滚滚而落,快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在里面。
也不在乎我妈是不是被骚扰,‘摸一下又怎么了’,对啊,摸一下又怎么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反正警察马上就到了,当初就给那纹身男摸一下,后面这些破事儿就都不会发生了!我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一想到那血肉崩开的场面,就恶心害怕到连肉都吃不下去!没这些颠沛流离,说不准我妈还能多活几年!就因为我!全都因为我!我要向所有人赎罪!……池彻从始至终都没说话,也没做任何神情,就这么蹲在她面前,任由她厉声发泄,放声痛哭,仿佛要把过去六天葬礼上欠下的泪水全偿还个干净。
直到最后,俞清昀力气耗尽,仅有的火柴都燃烧透彻。
爆发过后,徒留被掏空的子弹壳。
她削瘦的身躯虚弱地靠在墙角,跟一团棉花似的软绵,仿若一碰就碎,半闭着眼,残喘着极浅的气息。
池彻缓慢半跪至她身前,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俞清昀轻飘飘的下巴无力地靠在他胸膛上,缓慢地吸着鼻子。
嗓音已然是哑到了极致,竭力发出的也只剩气音。
我要赎罪……池彻……可是我没有感觉……我感觉不到疼痛。
她低低地呜咽着,身体轻轻颤抖着,池彻,她那么痛,活着痛,死了也痛,凭什么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池彻,你能再划我几刀吗?求你了……让我痛吧……她语气近乎恳求,用尽了全身力气,不停地,执拗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池彻静静听着,不知沉默了多久。
很轻地呼出口气,手抚在俞清昀后脖颈上,大拇指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像在做什么决定。
须臾。
池彻把俞清昀拉起来,手腕一撇,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好。
他郑重地轻声道,和她干涩的红眸对上,停顿了好几秒,我给你。
下一刻。
池彻双手缓慢游走至女生下颌处,拇指和食指握住她领口。
遽然发力,侧边青筋极为明显地鼓起,蜿蜒在他劲瘦有力的臂弯上。
哗——俞清昀衣服被他撕成了碎片。
作者有话说:我写文有个强迫症……每个起承转合都要铺垫好才能继续往下走,所以这就导致我总是把握不清自己的进度……嗯……反正上卷结束肯定就这两章了,我努力写,大家随意看。
◉ 68、六十八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