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微信过后, 俞清昀再没收到池彻的消息。
盛夏前夕,长北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暴雨。
在这场暴雨中,她生了一场恒久延续的感冒。
病毒盘踞在她身体各个角落, 难以治愈,来回往复, 不分昼夜地发作。
俞华月去世后,俞清昀不再缺钱,停掉了所有兼职,闻若颜工作室也不再需要助理。
好学生头一次旷了好几节课,终日待在宿舍, 躺在床上, 迷迷糊糊地醒来又睡去。
彻底好起来的那天, 是个夏日的半下午。
世界安静, 雨滴缓慢打在雨棚上,发出闷沉的响声。
气温潮热, 光线昏黑, 太阳被埋葬, 空气中弥漫着放线菌新陈代谢释放出的土臭素气味。
雨还在下。
她为糟糕天气而忧愁的心情也依然旷日持久。
但她已经不在雨里了。
手机屏幕一亮,温雯发来信息, 说是辅导员让她去办公室一趟。
俞清昀回复了好。
她开始洗漱换衣服时, 温雯又补充道:【清昀,我猜辅导员叫你去,多半是要批评你旷课的事情。
不过你别担心, 我跟她说了你这段时间在生病, 应该也不会说你什么。
】俞清昀深深吸了口气, 又从胸腔里长长地呼出去。
她一字一字地, 用力打着回复。
【俞清昀】:没事。
【俞清昀】:总要面对的。
是, 总要面对的。
……半小时后,俞清昀到了辅导员办公室。
辅导员是个非全研究生,年纪比他们都大不了几岁。
本以为她是说旷课的事情,没想到她却递给俞清昀一个文件:清昀,要考虑一下吗?俞清昀低头看标题。
【2012级生物制药专业学生M国大三学年交换生项目】辅导员说:你连续两年都是咱们专业绩点第一,要考虑一下去交换深造吗?不说费用都是学校这边承担,就只说M国这所大学,人的生药专业在全世界范围内可都是排名前列的。
那个排名世界第一的乳腺癌靶向药专家,Eric教授你知道吧?她就任职于那所大学。
这说不准啊,你还能直接申请那里的研究生,大四都不用再回来了,直接读到博士后,以后海龟回国进大公司,年薪百万妥妥的……辅导员双眼放光地游说着,仿佛她要是选择不去的话,就是明知脚下落了黄金宝藏,却不愿躬身捡拾的傻蛋。
俞清昀垂着头,视线落在文件上。
手指在不自觉对齐着纸张。
辅导员的声音像是被罩在玻璃笼外,朦胧又遥远。
要去吗。
俞清昀思考停滞,大脑懵怔。
……说完,辅导员握住俞清昀手背。
学生的家庭情况她了解,论坛上那些有的没的东西她也瞥见过。
辅导员怜惜地看着学生清瘦的小脸儿,叹了口气道:清昀,去吧,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M国还有更广阔的天空和更崭新的人群在等着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吗。
还是会更坏。
俞清昀枯坐了很久,最终收下了那份文件,艰涩地开口:谢谢老师,我考虑一下吧。
-五月中,池彻仍然没有消息。
不大不小的校园里,俞清昀也没再偶遇他。
而论坛里,他的名字仍然满天飞,在这几天尤甚。
2014年长北穿越机竞速赛,去年冲出来的黑马冠军池彻无疑是最受关注的选手,他那短短十几分钟的比赛视频更是被各种放大慢速,被网上各路阿婆主播放讲解了无数遍。
而长北大学这边,也为这位为校争光的校草级选手,在论坛上建立了一个【加油与讨论】专区,为池彻的此次比赛预热。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比赛当天,主办方放出的参赛名单里,并没有看到池彻的名字。
池彻退赛了。
全市上下都沸腾了。
他退赛了?他怎么可能退赛呢?去年卢卡斯选手跟他放的狠话还犹在耳侧,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今年比赛上两人的激烈对垒,到底孰输孰赢;池彻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才刚在穿越机竞速领域崭露头角,还尚未冲到世界领域一展风姿,张扬我们中国的年轻力量。
怎么他就退赛了?有人说是他怕了,去年是他运气好,是卢卡斯等顶尖选手轻敌,出了意外失误,才让他爆冷夺冠,而今年高手如云,他要是再参加比赛,必定现原形;有人猜测他已经大三下学期,临近实习,课业紧张,决定要把心思放在无人机拍摄领域上了;也有人说大家都想多了,他就是单纯没兴趣了,爷不想玩儿了,毕竟这位校草从来都由着性子来,肆无忌惮得很。
……那个讨论帖的最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个新鲜的插入点。
【去年他参赛是为了给予我的女孩勇气,那今年不参赛,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女孩,已经不再是我的了?】【不是,校草到底和好学生分没分啊?】【肯定分了啊,半个月没见他们在一起了。
】【但我这里的小道消息怎么都说还没分?】【总之啊,不管分没分,校草肯定都对好学生没兴趣了!】【啧啧,本来还真以为浪子终回头了,结果浪子还是浪子,别想他能靠岸。
】【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校草在论坛里放了话,赌不分手,现在不好意思打脸,所以就拖着让好学生提分手哈哈哈哈哈哈。
】……俞清昀不知道。
但她决定彻底结束这一切的挣扎。
她和池彻的对话框还停留在大半个月前,池彻让她照顾好自己那条,当时她没回,然后用了恒久绵延的时间自我疗愈。
俞清昀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儿,缓慢地打字。
【俞清昀】:能聊一下吗?【俞清昀】:一下,就好。
……五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晚上,黄前前做东请客吃饭。
她以前在九弯的几个朋友过来长北旅游,她又是个喜热闹的,便借着这由头搞了个聚会。
俞清昀在宿舍宅了太久,温雯林嘉看不下去,便拉着她一同去了。
众人在KTV包厢里喝酒唱歌,谈天侃地,好不热闹。
这里大部分人她都认识,只是没了池彻,而大家看到她,也都十分默契地三缄其口。
俞清昀寂静了过久的耳朵实在忍受不了此等的喧嚣,跟温雯说了声后,躲出包厢清静。
她坐在大厅沙发角落里,昏暗的彩灯有气无力地晃荡着,忽明忽灭,在她血色不佳的面颊上镌刻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俞清昀低头看手机,手指又无意识点开和池彻的对话框。
他依然没有回复。
七天了。
正前方的大屏幕正在播放前几天发布的一首新歌,屏幕下方2014年流行的艺术字体滚动闪现着歌词,陈奕迅用低磁声线深情唱着:你的痕迹还在我这像尘埃没有分寸世界好喧闹。
坐着发了会儿呆,手机一震,提示微信新消息,俞清昀不自觉心下一颤。
指尖颤了好几下才解锁手机,点进微信。
不是池彻。
是魏明泽又来找她要钱了。
俞清昀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那天纹身男能找到俞华月葬礼上闹事,并不是突如其来的。
是之前魏明泽诈骗被拘留之时,俞华月为了救他出来,不得已找了以前在九弯的朋友帮忙,因而才泄露了风声。
魏明泽这根泥鳅,劣根性依然延续了四年前。
收到消息后拍拍屁股自己先跑了,其余的一概不管。
不管是俞华月骨灰盒被扬了,还是俞清昀被打死在那儿,只要他自己能平安无事,其余的都无所谓。
既然是泥鳅,那么也会在适当时候再次钻回来。
四年前那些hei社会头目早就被判死刑,现下又得知纹身男被取消了缓刑,他终于是放下了一百颗心,大摇大摆地回来了馥郁区。
吃喝嫖赌,终日作乐,荷包里的钱很快就挥霍一空,没了生命威胁,但又欠下一堆赌债,再加上以往的那ATM机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竟也突然联系不上了。
愁啊。
怎么办。
——嘶,他不是还有个女儿么。
于是和蔼慈祥继父的戏码再次上演。
【清昀啊,最近过得如何呢?别再难过了,斯人已逝,我们活人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啊。
】【还在跟魏叔斗气呢?唉,你还小,不懂家人在这世上意味着什么。
家人,意味着是你在这世上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唯一可以在困难的时候相互扶持的人。
】【最近回来老房子一趟吧?跟魏叔吃个饭,咱们好好说说话。
】【对了,把小池也带回来一起哈。
他最近如何呀?都没说过他的消息了。
】……【清昀啊,这个……魏叔最近手头上有点紧,吃饭喝水都紧巴巴的,你要不……接济点儿?你放心,魏叔肯定还你,魏叔还能要一个小姑娘的钱不是。
】【清昀,魏叔这就要说你两句了,怎么能长辈给你发那么多天的信息,一条都不回,打那么多电话,一个都不接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哈,听话,赶紧回复我哈。
】……【清昀!你真要如此绝情吗?魏叔就那一局手气不好,欠了那麻将馆钱,现在连买包烟都只敢晚上偷偷出去买!你这个样子,你妈妈要还在世上的话,那一定是会对你非常失望的!】……消息一条一条进来,俞清昀没回复,过了几分钟,电话响起。
指尖在挂断键上悬停几秒,左移,她点了接听,起身走出KTV。
了断吧。
把这一切都彻底了断。
电话一接起,那头粗犷人声混合着环境嘈杂声即刻钻进耳膜。
魏明泽大概是没料到她会接这个电话,还在跟酒友吹壳子,过了好几秒才拿到耳边。
清、清昀?魏明泽有点惊讶,是你吗?俞清昀嗯了声。
魏明泽酸唧唧道:哟,现在知道接电话了啊?我还以为你手机丢了呢。
行。
俞清昀说,那我挂了。
诶等等等等……魏明泽急忙道,像是站起身往安静的地方走了两步,你说你这孩子,猴急什么!俞清昀懒得跟他过多周旋,直接提到正题:要钱?魏明泽愣了下,随即笑道:哎呀那多不好意思——俞清昀直接打断:是还是不是?魏明泽笑得更灿烂了,倒也无所谓俞清昀的态度不佳:也没多少,就五千块,魏叔保证下个月就还你,说不准运气好赢了钱,过几天就能还你——别想了。
俞清昀说。
那你打我卡……魏明泽一噎,你说什么?我说你别想了,我不可能给你钱的。
俞清昀盯着路边的车流,言辞凿凿,魏明泽,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妈死了,我和你之间唯一的纽带就已经被剪断了,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你自己的债自己想办法还,自己惹的祸自己负责,自己想赌就自己去挣钱,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别指望我能像我妈一样,跟在你后面给你擦屁股!俞清昀咬着牙把这段憋在心里快十年的话一口气倾泻而出。
而电话对面的魏明泽也大抵是被震惊到了,连着十秒都没说出话。
好半饷,他才不可置信道:俞清昀,你他妈是喝多了还是被车撞了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没,俞清昀果断道,我现在很清醒,也不后悔我说过的话。
魏明泽,这通电话后,我会把你的联系方式拉黑,以后路上偶遇也就当不认识吧。
魏明泽被气笑,连着哈了好几下:行,行,哈!呵!俞清昀,你够可以啊,死了妈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对啊!你才知道啊!俞清昀声音也拔高,破罐破摔道,我爸妈都死了,家人也没一个,我现在可以什么都不顾忌,什么都不在乎了!你拿捏不了我了!魏明泽被惊得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在那头气急败坏了骂了好几句脏话后,才道:你这小兔崽子,狐狸尾巴藏了快十年才露出来!说实话,你早就这样想我了吧?!没错!俞清昀梗着脖子抵回去,这十年来,我无数次都在祈求我妈跟你离婚!希望那些hei社会能逮住你好好收拾一顿!恨不得你直接死在外边儿回不来了!你……!!!那头传来拳头狂敲铁门的巨响,魏明泽气得朝她咆哮,你给老子闭嘴!信不信我——他倏地顿住。
信不信你怎么?俞清昀冷笑道,想打死我是吗?来啊!就跟这些年你喝醉了之后打我妈那样!别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我妈每次偷偷藏起来抹药我就看不到,来啊!……算了。
魏明泽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冷静了下来,慢悠悠地说,你这条命老子留着还有用呢。
行吧,那既然是最后一通电话了,魏叔就从过来人的角度,跟你掏心掏肺说点心里话吧。
清昀啊,你就听魏叔一句劝,别总是这么拧巴,敏感,拿捏着那几两子自尊心就当钱花,平时就爱装傻装成一副清纯无害小白花的模样,其实你心里算计得可清楚了,哪扇门怎么走,哪个阶梯踏多少步,你从来都是算着来的,跟你相处简直就是一件又累身又累心的事儿,没有男人会喜欢你这样儿的——就算有,那也一定是装的,是另有目的的,反正啊——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吧。
作者有话说:晚点还有二更,今天高低得把上卷结束了,我还就不信了。
你的痕迹还在我这,像尘埃没有分寸。
来自陈奕迅的歌《可以了》。
这章依然有红包~下章也有~◉ 71、七十一束光。